夜深人静,她摸回自己的屋子,那一长一短两封信还稳当的摆在桌上,压着的茶杯分毫未动。
出王府时,细蒙蒙的雨已落了下来,她沾了一身润泽水汽,裹在身上,觉出浓厚的寒凉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陆在望撕碎了那信,难得懊恼起来,有种身陷囹圄之感,自她重生到永宁侯府,还从未有过这种困境。她一个闲散又不成器的侯府世子,只想舒舒坦坦的过日子,如今一跤跌进成王手里,且不说他叫她办的事他压根没有头绪,即便是有,他可是成王。
倘若成王有一日真要和太子夺位,永宁侯府的嫡长女是太子侧妃,世子却是成王门下,她这不是把侯府和大姐姐都坑里头了吗?
陆进明会把她打死的!
可是现在她要不乖乖听赵珩差遣,侯府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她自己也说不准哪天夜里就被活埋在成王府的某个犄角旮旯里。
唯一的办法,她只能先顺其意,捋顺了赵珩的毛,等他有那么点看重她的时候,才好去提条件。把她对永宁侯府的影响降到最低。
或者等赵珩放松对她的警惕,她再跑,届时侯府昭告世子亡故,也就再无把柄。
好在此时赵珩叫她做的事情,尚不涉及党争,只做监视,是想把她手中现成的资源原地转换成他的眼睛。他既不需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又能不惊动京城的一草一木。
万恶的剥削阶级!
可是这资源在她手里,她似乎也不大会用,毕竟都是些为了谋生的寻常百姓,怎么能叫他们去做一个合格的耳目?
陆在望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的睡去,睁眼已日上三竿,竹春和山月进来给她更衣洗漱,一穿戴整齐,陆在望便匆匆忙忙出了门,在路上招了个牛车坐上去,她又开始满京城的乱晃。
走完一条街,便下去换辆车再走,漫无目的的乱晃,她坐在车上看街上行人,三不五时的和车夫乘客闲谈,灌了一耳朵的市井流言,那条街上有人娶媳,哪条巷子里有人嫁女,谁家小妾偷人,哪户夫妻打架,乐得她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如此晃悠了一整日,将晚时车停在九元桥边,夜市里已经有人挂上灯笼,瓦舍里的勾栏也已准备表演。
她找了个临街的茶馆用过晚饭,此刻九元桥头的红灯笼依次燃起,夜市瓦舍已有游人,渐次喧哗。京城东西南北足有四五十个瓦舍,九元桥旁的虽无出名的百戏杂技艺人,但胜在勾栏多,表演种类杂且多。陆在望走过杂剧,说书和傀儡戏等几处勾栏,只见一处杂戏的勾栏前围的大多数是女子,手绢花饰扔的乱飞,她当即便凑了上去,栏中正有两人耍拳脚,一来一回对战颇酣,个高的那个满头薄汗,正是姑娘们叫好的对象。
陆在望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
他和人耍完一套拳脚,又变了一回戏法,便在一众姑娘依依不舍的挽留声中下了台。陆在望绕去后方,不多会,便见他换了一身灰袍子,扛着个布幡从勾栏后头的棚里走出来,往瓦舍外走去。
那布幡叫他给卷着,陆在望看那规制和隐隐露出来的字,觉得当头写的应当是“算命测字。”
他出了瓦舍,找了个街边摊子坐着吃了碗阳春面,陆在望便跟着一屁股坐了过去。
他抬起头,陆在望笑嘻嘻的,“又见面了,江云声。”
难怪她那日问他作什么谋生,他不肯说,今日一见,她算是开了眼界。
江云声面上并无羞窘,他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吃面,饿极了似的,三两口解决了一碗,陆在望又叫摊主上了一大碗面并一盘子肉,江云声极不客气的呼噜噜的吃完,这才把碗一推,“陆小侯爷。”
陆在望冲他一抱拳,“江兄大才!”
江云声同样回礼,“混口饭吃。”
她趴在桌子上,“你们这个行当,挣钱不挣钱?这样,你多物色几个和你差不多俊俏的小兄弟,我把方才的勾栏买下来,你当班主,带着兄弟们爱演什么演什么,咱俩五五分账。”
江云声哼了一声,扛起布幡就走,她匆忙扔了点散碎银子在桌子上,又颠颠的跟了上去,江云声瞪了她一眼,“陆小侯爷闲着到处消遣人,我管不着。可我一个穷苦百姓还得挣钱糊口,你爱上哪去上哪去,别碍我的事。”
陆在望正色道:“我并没有消遣你。我可是说真的,城西有个顶有名的李家瓦舍,单靠一个演影戏出名的李五胜。我自然也可以把你捧红……”
江云声“砰”的把布幡杵在地上,“我不打女人,你少欠揍。”
陆在望见他神色颇恼,想来想去,他那个破屋离九元桥颇远,他却舍近求远的跑到这儿卖艺,应当是不想让认识他的人知晓。被她撞见虽故作朗然,心里也未必自在。
她便悻悻的住了口,默默跟着江云声,见他朝着九元桥附近的码头去,淞河贯通南北,穿京城而过,城中不少码头,停着货船客船。
江云声便是去码头给晚间进京的货船卸货。
陆在望便坐在码头旁边的茶铺看着他一趟又一趟的背麻袋,也不知挣了几个铜板,惹一身的尘土,半新不旧的灰袍子显得更穷酸。
她生来就是侯府公子,还是第一回 ,见到他这种活法。
她托着脸瞧了一回,等江云声又挣完这一门银子,她将他拦住,直接道:“我缺个护卫,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第21章
江云声抖了抖衣裳的灰,“我做什么要给你当护卫?”
陆在望道:“我缺人,你缺钱。这不是两厢便宜的事情吗?”
江云声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扯了扯嘴角,“你一个侯府世子,要多少护卫没有?况且永宁侯府……”他侧着脸,把他打听到的拿出来说了一说,“……可是掌着北境大军的,小侯爷又何必找我?”
她道:“侯府是侯府,我是我。这是两码事,你救我一回,我亦信得过你的人品。我是还你救命之恩,也是为我自己行事方便。”
江云声摇头,“报恩就不必,你对我也是有恩,咱俩扯平。咱俩之间就只剩下我欠你银子这一点牵连。”他说完便扛着他的布幡走了,陆在望瞧着夜风中他寒酸又落拓的背影,自从她挨了一回暗揍,便觉着自己需要个护卫,侯府的人她带着,就仿若在自己身边插了老爹老娘的耳目,很不自在。
江云声和她年纪相仿,功夫腿脚都算利索,长得还体面,关键是她很喜欢他身上落魄的江湖气,穷的有那么点气节。
可也不是非他不可,她不惯勉强人,只对他的背影做了最后一把努力,“一月十两银子!”
江云声先是没听到似的,而后脚步缓缓的停了,他又原地打了几转,才扛着招子走了回来,“行。”
陆在望一愣,登时觉得一言难尽的打脸,气节?
十两银子的气节!
她带着江云声折回九元桥的茶馆,周遭人声鼎沸,她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既然你做了我的护卫,我是不是得知道点你的事?”
她觉得很合理,江云声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哪,倘若她欠他月例,他只消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能叫满城百姓替他讨公道,可是他要是卷钱跑了,她可是没地说理去。
江云声道:“好”他喝了口茶,“我是北边来的,家在殷州郡……”
殷州郡她知道,早些年晋梁之间的边陲小镇,以前是北梁疆土,后被晋朝夺占,十几年间晋梁在殷州郡你推我搡,连年战乱,渐渐就成了荒城。
江云声三四岁时,全家死于战乱,独留他一个,殷州郡的流民中有个同样死了全家的老头,江云声便跟着他一路南下,讨了几年饭,在兖州郡的小村子安了家,十三岁时老头也没了,他便开始流浪,什么活计都做过。后因在兖州城替人出头,得罪了当地豪绅之子,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收押,他只好连夜逃走。
听人说京城富庶,又鲜少有不平之事,即便有徇私枉法的歹官,也能上登闻鼓院鸣冤,他便从兖州南下,到京城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