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玉盒灵丹确实是裴湘特意安排的之后, 太上皇反而不急着询问那丹丸是否能够延年益寿了。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反反复复, 变幻莫测,最终,冷静通透到底占了些许上风。
太上皇微微阖着双目,回忆裴湘修道的经历,越发觉得, 她手中不会有真正的能够救命的灵药。
这倒不是太上皇小瞧裴湘和她身后的师门, 而是, 正因为知道了她的师门是正统的崂山道派,他才觉得希望不大。
这世道, 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 神、人、妖、鬼就开始共存了。各个种族之间不是没有摩擦争斗, 但是总体上来说,大家尚能和平相处。
这样的安稳状态, 其实要归功于天道下的种种规则, 那些无形的约束力量,让各族上层统治者和修为高深的大能不敢轻易挑起矛盾争端, 只能遏制住种种野心和贪婪,当一个相安无事的好邻居。
人族觊觎妖族的天材地宝吗?当然觊觎!
不提尚在温饱中挣扎的普通百姓, 只说历代帝王,能有几人没有过长生不老的想法呢?越到晚年,就越渴望得到长久的青春康健,这是人类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的东西。
但是, 纵观史册, 竟然没有一个帝王成功寻求到灵丹妙药, 也没有哪个帝王因为这种愿望兴起屠戮妖族、囚困人修的贪婪暴虐,这是为什么?真的是人君当久了,心胸就变得豁达淡泊了吗?
太上皇心想,见鬼的豁达淡泊!
他以亲身经历证明,不是没有产生过种种贪婪的念头,不是没有留恋过至尊的权势。若是可以,他早就派属下去给他寻找仙丹灵药了,即便因而产生了血腥杀戮,又能如何呢?
但是,每当他兴起类似念头的时候,脑海里就会生出莫名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让他不得不放弃。
当然,他也尝试过用恩威并施的手段,迫使一些修道有成的方外之人献上灵丹妙药。可结果证明,这个办法并不好用。
真正的方外之人并不好拿捏,他们尊重世俗皇室,却也不会奉承阿谀,大家彼此礼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最好的相处状态。
当然,除了真正的世外高人,俗世里还有些半吊子的修炼者,这些人倒是可以诱之以利,但是,他们却拿不出太上皇想要的好东西。
原本,太上皇对于借助神奇手段延寿之事,已经歇了心思的。但是,这次贾家发生的事,又在某一瞬间点燃了他心底的渴望,所以,他表现得十分激动。
可这份激动的情绪并不长久,等到众人都退下了,给他留下一个安静空旷的华丽大殿的时候,他心底翻腾的情绪也渐渐冷却下来。
御宇多年,太上皇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波澜,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就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可以凭白得到的。占了一样好处,总要从另一样里付出些代价的。
在寻找裴湘的两天里,他翻阅着裴湘的过往经历,高昂的情绪便一点点地沉淀了下来。
但是,人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理智已经告诉自己,这次的希望不大,极有可能是空欢喜一场。心中却依旧保有隐秘的渴望,希望万事都有例外,希望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如今,太上皇亲耳听见裴湘承认,是她设计了贾家之事,心中忽而一沉,复而又生出忐忑。他有些迟疑惧怕了,他怕美好的愿景其实是海市蜃楼,所以,他没有立刻追着询问灵丹的效用。
裴湘也一直在关注着太上皇的反应,在发现这位老人家变得沉默后,心底偷偷松了一口气,抚摸阿白的动作也慢慢缓了下来。
她知道,她此时面对的太上皇,依旧是一位睿智清明的王者,他不会被永生长寿的渴望控制住心智,成为任性妄为的统治者。
——留出两天的时间果然是对的。
——看来,无需借用阿白的力量出手改变太上皇的记忆了。
裴湘此次进宫,对自己要完成的事有七分把握,剩余的三分,是白锦给她的底气,让她敢于走这样一步险棋。
她之前已经设想好了,若是太上皇因为灵丹妙药一事失去理智,想要采取一些暴烈的手段巧取豪夺,那她就只好顶着被天道记大过的危机,借用白锦的一部分修为,使用术法改变太上皇的记忆和想法,让一切回归原本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不让白锦亲自动手?
一是因为,白锦是狐族少君,一进入这巍峨壮丽的宫殿,就被紧紧地盯住了,那上苍的力量限制住了白锦,不让他仗着强大的力量肆意妄为。
二来则是,裴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修行之路,她是没有什么长久的发展了,所以,她并不惧怕将来的“报应”。
裴湘和太上皇在这短暂的沉默时间里,都思索了很多。
两人心中的想法几经变换调转,分别试想过最糟糕的境况和隐藏的底牌。也许在某一瞬间,形势是一触即发的,但是最终,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损失最小的一条路。
太上皇换了个更加舒服懒散的坐姿,决定把事情问明白,不管希望多渺茫,总得试一试的。
——老三这冷清严肃薄情的性格都能钟情一只狐狸精,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既然是你安排的,那么,那玉盒里的灵丹和仕女图也是你放进去的了?”
裴湘颔首:“玉盒里的东西都是我放进去的。”
太上皇刚要询问灵丹的真假和效用,同样沉默了一会儿的明钊忽然开口问道:
“为何要把自己的画像放入其中?即便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曾经的狐妖,那贾家暴露了国公夫人谋害国公爷的丑事,也一样会受到惩罚的,你完全可以隐藏在幕后。”
对于这个问题,裴湘迟疑了一下,她眨了眨眼,而后露出一个比较无辜又带点儿甜的笑容,温温和和地说道:
“我并不太了解圣人的处事风格,担心,嗯,圣人没心思调查贾家之事。所以我就想着,圣人即便忽略贾家的不妥之处,也不会忽略那灵丹和装灵丹的玉盒。在检查的过程中,肯定能找到那画像的。而我又和陛下相识,那样一来,小赤狐的冤情肯定会被揭露的。”
裴湘不在精明人的面前隐藏心里的小算计,但也不会直愣愣地说出真相后,就觉得对方肯定会包容她。
所以,她马上诚恳地望着太上皇,说出了她放画像的第二个目的。
“还有就是,我猜太医们肯定弄不明白所谓的灵丹到底如何。与其辛苦太医院的国手们,不如让我主动出现,告知圣人和陛下真相。
“在玉盒中放画像,也是间接证明,我确实是这玉盒的主人。陛下,你可以仔细看那仕女图,那是我亲手绘制的,我的画法笔触,您是了解的。”
这话勾起了明钊对过去的记忆,他想到和裴湘赏画作画的经历,脸上表情更加温和。
太上皇的心里本来没有多少芥蒂,如今被裴湘这样一说,心情也比较平缓:
“哦?那你说说,这灵丹到底是什么,为何我只要闻一闻,就觉得神清气爽。”
裴湘浅笑:“圣人,那其实并不是可以服用的灵丹,而是海外鲛人族的宝贝,是百年才出产一颗的鲛珠。而那绘制了仕女图的薄绢,也不是普通的薄绢,而是水火不浸的鲛纱,另外,我在鲛纱上面留下的丹青是可以清除的。这两样宝贝,都是贫道倾家荡产和那鲛人族的长老换取的。”
听闻玉盒中的丹丸果然不是灵丹妙药,太上皇无声叹息,不能说不感到失望,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在寻找裴湘的两天里,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并有了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