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天连晚饭也没在家吃,就垂头丧气地回了楼兰路的小家。外面的风很冷,她的心更冷。
晓芙挨她爸训的时候,她妈从不帮腔,也不救火。像每次一样,她等到晓芙不在眼前了,才说:“大过年的,你也悠着点儿!再说晓芙都是人家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说她?”
晓芙爸没好气道:“我愿意老这么说她么?我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恨儿不成器!你说她这一晃都要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老这么不着调呢?”
“什么不着调?我看你是听说老周女儿拿了个洋文凭回来,又心理不平衡了吧?”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恨我自己女儿没出息,你别乱攀扯别人!”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们晓芙读书是没她小蚂蚁好,但我告诉你,张海涛,以后的路长着呢!你看看是咱们晓芙活得舒心,还是她小蚂蚁活得更舒心!再说了,现在出国读书的孩子多了去了,海归成海待一大把,有个洋文凭也没什么了不起!”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那你让你女儿也去挣个回来啊!”
“我女儿不稀罕!”
婆婆的紧箍咒
晓芙早就发现,四表婶和她妈一样,有严重的洁癖。家里让她打扫得绝对可以用窗明几净来形容,因此三百度近视还老不爱在家戴眼镜的张晓芙往露台上走,一头撞在玻璃拉门上的事常常发生。
晓芙还发现,四表婶和她妈一样,常常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弯下腰用手指头粘起地上的一根头发,然后扔到垃圾桶里头去。有一天,她就弯下腰去粘头发,然后就起不来了,说右脚有点麻。晓芙扶着她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等她不麻的时候,她就自己回家了。
但是第三天,晓芙下班到家后刚卸完妆,鸿渐也跟着从部队赶回来了。说四表婶住院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需要截肢。司令员太太托关系把她从地方小医院转到了军区总医院,然后立刻打电话给儿子,让他赶紧带着晓芙一道去探病。
晓芙一听说要出门,自然又重新在脸上鼓捣开了。鸿渐很不耐烦地催道:“你快点儿行不行?张晓芙,人家是要截肢。没功夫看你!”
晓芙继续慢条斯理地打扮:“我不能就这么出去,我绝对不会蓬头垢面地出门!谁让你这么迟回来?你要在我卸妆以前回来,我不就不用重新化了!”差不多半个多钟头,两人才动身。
开始,两人都怄着气,坐在车子里不说话。车开到半道,正赶上上下班高峰期,堵了,两人又开始斗嘴。前后磨磨蹭蹭了两个小时才到医院。
一出电梯,司令员太太已经等在那儿了,劈头盖脸地就骂儿子:“怎么回事?这么迟?我两个小时以前就打电话给你了。你爬也爬过来了吧?你小时候四表婶对你那么好,身上肉能割都恨不得割下来一块给你吃,你就这样?啊?要是你们团长军长住院,你敢这么怠慢?不像话!”
晓芙第一次见婆婆发火,虽然不是冲着她,仍大气不敢出。以前她无意中听见妈说过一次,鸿渐妈在家是大佬,司令员和鸿渐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叫他们到东,他们不敢到西,周兰兰特别怕她云云。她当时还特别不以为然,现在总算领教了。
那晚回家后,晓芙在心里掂量了好久,琢磨着:鸿渐妈这句话是不是指桑骂槐,那句话是不是杀鸡给猴看?以后见到婆婆,便主动给自己套上紧箍咒,比瘪三还乖。
一进病房,四表婶一家老小忍着泪眼强笑招呼,四表婶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隔壁两张病床上的老人们也都因为同样的病症,已经被截了胳膊或下肢。病房气氛惨淡。晓芙觉得很过意不去,偏偏她身上的香水味进了有暖气的病房还四散开来了,她自己都闻到了。
回家的路上,晓芙明知道鸿渐不想搭理她,还是赔笑问了一句:“你今天晚上还回部队吗?”鸿渐就跟没听到一样,立刻把车内的广播打开。
晓芙没生气,闭上嘴乖乖地坐在一边。
一到家,鸿渐就到露台上坐着吹冷风。
厨房里乒乒乓乓传来一阵响动,鸿渐不用看,也知道,大泡芙又在炖什么补品了。天塌下来也不耽误她享乐人生。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晓芙忽然很殷勤地端了两碗冰糖梨子水过来,把其中一碗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鸿渐很诧异,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早就发现,大泡芙从不在脸上做什么面膜,就是每天早上做糖水鸡蛋的时候漏一点蛋清糊在脸上,把脸绷得像吊死鬼一样再洗掉。但是七七八八的汤汤水水,她喝得很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能想法子煲弄成汤水喝下去。但她很自私,每次只做一个人的份量。
最可气的是,有一天她让鸿渐下班路过超市捎带点冰糖回来给她做冰糖梨子水用,鸿渐给她买了,结果她炖好后只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坐在那儿喝。鸿渐拿了个碗也要盛,揭开电饭煲盖子一看,差点气晕过去,晓芙连块梨渣子都没给他剩下。
所以鸿渐警觉地看了她一眼:“你又动什么花花肠子呢?”
“孝敬大爷您的。”晓芙很谄媚地笑道。
鸿渐想了想,说:“那我要你那碗!”
晓芙二话不说,立马和他换。
鸿渐见状改口:“算了,我还是要这碗吧!”
“我不会害你的!”
“阿福姐你会这么贤惠?”
“我是谢谢你没把我供出来!”
“嗯?”
“你妈骂你的时候,你居然没拖我作垫背!爷们儿!纯的!”
“阿福姐,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我们家长辈训话的时候晚辈都不许回嘴。家规!懂不懂?”
“不管怎么说,阿福姐我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从今天起,只要我吃口干的,就绝不让会你喝稀的!”
他看着她捧着碗,让冷风吹得缩脖子的俏模样,冷不防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
没有防备的晓芙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似的,立刻从碗里腾腾升起的热气中抬起了双眼,这回碰上的居然不是他捉弄完她的幸灾乐祸的眼神,而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一抹笑让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打了个秋千,她罕见地没有以牙还牙。
爸,妈,以后我养她
四表婶住院的第一个星期五,鸿渐从部队回家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
四五双女士鞋靴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中间还偶尔穿插一两只拖鞋。茶几上是吃剩的汤碗,里头飘着浸烂的面巾纸。厨房池子里的脏碗堆得有山高,砧板上有一种鸿渐不认识的中药材的残渣,估计又是大泡芙研制出的什么新补品,她大概把自己当作大长今了。推开主卧的门:被子没铺垛在床上,新拆的一包卫生巾也敞口在床上,地面上散乱着好几本书籍杂志,家里到处能找到沾染了黑色眼线膏和咖啡色眉笔余韵的棉签。
让他大跌眼镜不光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邋遢,而是一个像大泡芙平时出门那么注意形象的女孩子的邋遢。鸿渐记得,有一次她人都出门了,又踅回家,就因为觉得一条脖子上的围巾颜色显得肤色太暗沉,换一条亮眼的。这么作怪的一个人,居然能够在猪圈里吃喝拉撒睡。以前有四表婶定期来打扫,还真没觉出来。
大泡芙什么时候干过家务事?鸿渐想破了脑袋才想起一件,是结婚第二天,大泡芙挽起袖子把主卧卫生间的按摩浴缸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因为她要泡澡。
鸿渐原来也对居住环境没那么挑剔,因为他妈从来不干家务事,家里实在乱得让人没法下脚了,就喊四表婶去打扫一下。但是和兰兰同居了大半年以后,他开始习惯在一种温馨整洁的环境中生活。
兰兰是个喜欢把家打理得像韩剧里一样整洁的女孩,只要时间允许,她一天能拖上两回地。此外,她还喜欢搞一些让人愉悦的“歪门邪道”,比如用烤过的柠檬皮去除家里的异味。这个大泡芙,不制造异味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