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自从懂事起,就生长在陇西这边有戈壁有风沙的土地上。母亲父亲是清清白白的良民,父亲是大家族李氏开的典当铺的一名帐房先生。她的上面还有一个兄长,叫苏宝生,比她大了七岁。
从懂事开始,苏云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一边帮着母亲做做活,时不时还能跟着父亲学学字。家中父母送兄长苏宝生去读书,全家人对他抱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家中能出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那时,家中虽然不富裕,可是一家人过得开心而又充实。
家中的悲剧要从苏宝生无意中被一起学习的少年带入赌庄说起,本是跟着纨绔去的,结果纨绔们见多识广,没什么事情,反倒是苏宝生对其好奇不已,小小年纪的他哪能有赌庄里的人厉害,一来二去就勾得他拿了家中给先生凑的束脩去了赌庄,赌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输得精光。
当苏老爷知道的时候,去赌庄寻找苏宝生,看见的却是此生最让他心碎的场景。苏宝生整个人脸色发青,头发散乱,衣衫尽开,嘴里喊着污言秽语,哪里有个读书人的样子,真真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苏老爷将苏宝生揪回了家,将人关在家里,可是没几天赌庄的人上门来要债,这苏宝生不仅输掉了所有,还欠了更多的银钱,苏老爷只得将家中几年来攒的钱全部还了债。那些日子,苏云的娘常常抱着苏云哭泣,可是却还是拿这儿子没有办法。
那苏宝生,每次都就进了赌庄,开始还能找到人,到后来不知道躲到哪个隐蔽的赌庄。家中但凡能换成钱的东西都叫他偷个精光,苏老爷几次半夜举着刀想结果了这个祸害,却下不去手,不得不痛哭失声。
最后,苏宝生见家中已无积蓄,就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妹妹身上。苏云被抱进苏家时,苏宝生早已经记事,尽管父母总说苏云是亲妹妹,渐渐长大的苏宝生哪里不知道那不过是父母的说辞罢了,何况逐渐长大的苏云的确是与苏氏夫妇和苏宝生没有半点相像之处。
苏宝生以前好的时候,对苏云很是疼爱,可是现在满脑子都是赌钱翻本的他,哪里还能顾念人伦亲情。而苏云那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出落的犹如清水芙蓉,亭亭玉立,稍微有点眼光的就能窥见,这苏家小娘子未来虽不是倾国倾城色,却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因此苏云这时就已经成了邻里之间赞不绝口的小美人。
苏宝生早就将主意打到妹妹身上,却又想卖个好价钱。这时,恰当地一富裕的员外家,有个傻儿子身子弱,眼看着是病的不大好了,就想招个童养媳来冲冲喜,聘礼丰厚,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的。
苏宝生一听说,简直是欣喜若狂,这简直就是为他而备的绝佳机会,拿了妹妹的生辰八字就准备去那员外家,只恨不能立刻拿到员外的聘礼,到赌庄来一把大的,却被苏夫人死活拉住,哭着喊着是苦苦哀求。一家之主的苏老爷已经彻底对儿子失望,但是内心里却是看不得儿子沦落成这样子。
尽管苏老爷也疼爱苏云,可是在这关键的时刻,苏老爷心中竟然满脑子都是亲生血缘,苏云这个女儿不是亲生的,不过当年是夫妻二人为了锦上添花才从人那买了个女儿,报了户籍,图得不过是儿女双全。如今家中一贫如洗,若是女儿去当了童养媳便能解决债台高筑的家中哀景,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何况小女儿去了员外家也许会过的更好,这何尝不是一举两得?
已经心有抉择的苏老爷拉住了苏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苏宝生走吧。本以为父母会阻止兄长的苏云,从未想到自己会被以这样的方式嫁出去,心里又惊又怕,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的泪,仿佛在一天之内就要哭干。
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员外家请来的道人一看苏云的八字,摇摇头道,“此女命格富贵,若是与你儿结为夫妻,怕是更不好。”那员外心中诧异,心道不过是个账房先生的女儿,竟然是个命贵的,能比他儿子命贵?本听说这小娘子长得是个美人胚子,倒是想给儿子娶来,但是现在把冲喜当救命稻草的员外不得不为了儿子的姓名慎之又慎,便没有选苏云。
苏云幸运地没被兄长卖出去,却被气急败坏的苏宝生赶回来一巴掌就扇晕了。苏宝生不知道员外看不上苏云的具体缘由,还道是苏云命格不好,不禁骂道,“你就是苏家的赔钱货,要你何用?”
苏氏夫妇只得好说歹说安抚着苏宝生,可是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的苏云知道父母一向最疼爱哥哥,这次的事情让她渐渐对家人寒了心,每天生活在恐惧里,不知道自己哪天就被拉出去抵了债。
一天夜里,苏夫人趁夫君和儿子都熟睡的时候,偷偷将她拉出了门,拿着她所有的户籍文一把塞进她怀中,急声道,“小云,咱们这个家真真没救了,你兄长已经走火入魔了,迟早毁了这个家,我跟你阿耶年纪也大了,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是生是死就随他一起了,但是阿娘养你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不忍心,也不能看着你毁了,你现在就跑吧,这个家不能再待下去,走到哪算哪。”
一瞬间苏云脑海中没有怨恨,出现的全是阿娘对自己的好。再说阿娘阿耶对她有生育养育之恩,她又怎么丢下父母,说走就走。苏云低声哭着说不走。谁想到苏夫人立刻拿出藏在衣间的尖刀,逼在自己的脖子上厉声道,“你若是不走,我就当场血溅三尺。”
苏云最后在母亲以性命要挟的的逼迫下,连夜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家。小小年纪的她只知道朝北走,就能到另一座城池,一个人走得迷迷糊糊,晕倒在安宁城外的郊野中。
也是苏云命不该绝,这日,恰逢守城武将李家的大娘子跟阿耶闹脾气,骑着马就跑出了家门,直奔安宁城外,就看见了晕倒在地的苏云。李大娘子性格豪爽,乐于助人,就将其带回了家,得知苏云的遭遇后,仗义地将苏云留在了自己家中,自此苏云卖身为婢,成了李家娘子的丫鬟,以报答其救命之恩。二人年纪相近,颇为投缘,加之年少就逢人生突变的苏云极为懂事,二人倒是名为主仆实有姐妹之情。
再后来,李大娘子嫁给了西京姓沈的人家,苏云就要随大娘子离开陇西这片生她养她的地方,走前,她还是回去了家乡,想看看家中的父母,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哪里知道自家的老宅早已经是一片废墟,听说三年前闹了火灾,人都没了。坐在老宅的废墟前,苏云呆呆地看上天上飞过的鸟,泪如雨下,只得在老宅附近的墓地给父母和兄长立了衣冠冢,上了香,告诉他们自己要背井离乡去西京了。
自此,苏云再也没有回过陇西,到了西京一心一意伺候成为沈二夫人的李娘子还有她的夫君。夫妻二人倒是一直感情甚笃,琴瑟和鸣。苏云本就是个本分的人,想着自己过几年也就寻个老实人嫁了就行。哪里想到,沈二夫人生了双生子一下子伤了身,又太过害怕失去沈二老爷的宠爱,想着与其要找个姨娘,不如找个跟自己亲近的,于是在夫人的眼泪攻势和苦苦哀求下,苏云就成了今日的苏姨娘。
苏姨娘这边说得平淡无波,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而那个叫做苏云的女子和她无半点关系,但是却让听在耳中的大长公主心如刀绞,差点喘不上气来。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遭受了这么多的事情,怪都怪她当年不应该放小囡囡一人在家,让她遭了这么多年的罪。
这是沈珍珍第一次听姨娘说起过去的事情,感到难过不已,怪不得苏姨娘总是能波澜不惊,淡定如斯,实在是在年少时经历了太多的风霜。忽然,她希望苏姨娘能够离开沈家,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幸福,而不是为了报恩就这样一辈子待在沈家。
大长公主心里一边不听地责怪自己,一边也在思量着,不能再让女儿在沈家继续待下去了。派出去的人都说沈二夫人和老爷十分恩爱,苏姨娘不过还是干着伺候人的事情,只是多了个女儿。况且若是受那夫君的宠爱,也不可能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找到女儿的大长公主,现在内心的喜悦是难以形容的,恨不得苏姨娘说要天上的月亮,她都会想办法,可是苏姨娘却什么也没说,叫大长公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你跟阿娘说你是个什么打算?就你的出身做那沈家小儿的正妻都绰绰有余,若是你真心喜爱他,母亲怎么也要让她抬你做平妻。若是你真的只是为了报答他夫人的救命之恩,这么多年你做的够多了,我也能跟他们银钱,让他们过得更好,但是你必须回家来,跟那沈家小儿合离。”
苏姨娘低头思索了一阵说,“大长公主容我再想想吧。”大长公主听了连忙说了声好,一时之间这对亲生母女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大长公主想要伸出手摸摸女儿的头,只得道,“那你愿意现在叫我一声阿娘,来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吗?”
苏姨娘笑了笑,带着浓重的鼻音道,“阿娘!”此刻的大长公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搂住了苏姨娘道了一声,“我的儿!”这一声简单的几个字,却道不出这多年的沉重和心酸,还有苏云那伤心的过往。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觉得苏姨娘应不应该离开沈家,给珍珍找个帅气的后爹!
☆、大长公主的劝说
这日,在近卫队当值的陈益和,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生怕沈珍珍和苏姨娘在大长公主府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因此下午换轮当值之后,陈益和便骑马直奔兴庆宫附近,找到了大公主府。当他看到自家马车在门口附近停着,就知道沈珍珍和苏姨娘还在大长公主府,干脆找了棵大树,拴住马,倚着树干开始等待妻子。
可是大半个时辰快过去,却不见妻子出来,有些心焦的陈益和决定求见,进府去看个究竟。
府外的陈郎君等娘子等得着急,这大长公主府府内正是大长公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恨不得能将女儿就此留下,一刻也不离。于是下人来报说长兴侯府人求见,大长公主直觉就是袖子一挥,这会儿除了皇帝,来人一概不见!
沈珍珍一听便知道是夫君来了,虽然不想打断大长公主,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外祖母,那求见之人必是我夫君。” 大长公主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外孙女沈珍珍已经嫁入什么劳什子长兴侯府,竟然还嫁了个庶长子,这心中的憋闷不免又多了几分。只得朝着下人点了点头,待陈益和走进大长公主府内,待大长公主看清来人是个胡人,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她可怜的女儿去给人做妾,她的外孙女嫁了个庶长子还是个半胡血统,这这这都是什么事啊,一时之间气得嘴竟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沈珍珍看见陈益和来接自己,本是心觉甜蜜,笑脸相迎的。可是此情此景,实在不适合表现得太开心,她只得开口对大长公主说,“外祖母,这便是我那夫君,陈益和。”
大长公主不得不承认,陈益和看着的确是英俊潇洒,样貌不俗,觉得有些眼熟,哎这不是安城上次一个劲瞧的那郎君吗?原来是她外孙女婿!但是多年以来,大长公主一直对那胡姬心怀怨恨,使她对所有的胡人都心存偏见,内心虽不待见胡人,但是现在又碍于自己女儿和外孙女的面子,只得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着行礼的陈益和做了个免礼的手势。
陈益和进来时本是一头雾水,但是看见大长公主抱着苏姨娘舍不得松手的样子,暗想苏姨娘莫非是大长公主的亲戚?沈珍珍凑过头去低声道,“姨娘竟然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每天面对皇帝的陈益和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此刻表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世间竟然有这等事,琅琊王氏的嫡女给一个小官做了妾!本是富贵人家堂前燕,怎奈飞入寻常百姓家,真真是造化弄人,可是这中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珍珍低声道,“回去跟你再细说,此事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
苏姨娘也是个有女儿的人,看着大长公主如此真情流露,明白大长公主多年来寻不到孩子的苦,一方面心疼她,但是另一方面这突如其来的认亲又让她不知所措,饶是多年心如止水,古井无波,反倒现在不知该与母亲亲近起来了。眼看着陈益和都来接沈珍珍了,苏姨娘知道孩子等得急了,低声说,“阿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先回去了,一来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少,二来珍珍这孩子还是新妇,不好回去太晚,待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大长公主尽管不舍,却明白今天大概已经是无数次失望中最好的结果了,如今她已经找到了女儿,还怕以后见不到吗?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将她们母女分开,她只得抹了抹眼角的泪道,“好,阿娘既然找到了你,总要带你进趟宫的,好歹你也是我们皇室的血脉。再说你多年来漂泊在外,阿娘是无论如何是要带你回趟家的,看看咱们琅琊王氏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再给你阿耶上柱香,告诉他你终于回来了。还有你阿兄他并没有出仕,打理家族中的事宜,你阿弟如今不在西京,做了将军,率兵轮守去了西域。我今天这就给他们去信,若是他们知道我寻到了你,不知道有多开心。”
苏姨娘听着大长公主这碎碎念的高兴劲儿,再一听到家这个字,鼻子一酸,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大长公主急忙又道,“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要认祖归宗的,这以后该是个什么章法。”
苏姨娘忽然就笑了,拍了拍母亲的手道,“放心吧,阿娘。我回去想想清楚也跟夫人老爷好好说说。毕竟女儿都这么大了。”
大长公主立刻转头看向了站在一边的沈珍珍,慈爱道,“看我,光顾着女儿了,都快忘了我的外孙女,快再叫一声外祖母!”
沈珍珍大方地叫了一声外祖母,陈益和站在一边也只得跟着叫了外祖母。大长公主牵起沈珍珍的手感慨道,“若不是见你了,外祖母怕是永远也找不到女儿了。如今你姨娘这样的情况,外祖母也想要你说一句公道话,究竟你姨娘在你们家过得可好?”
这简单的一句,字虽不多,却掷地有声,还真把沈珍珍给问住了,作为姨娘的亲生女儿她有一天思考过姨娘究竟过得幸福吗?她没有!再想想作为姨娘,也许苏姨娘的生活算不错,没有很受正妻的欺负,可是沈二夫人打从心里百分百信赖苏姨娘吗?作为母亲,她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沈珍珍显而易见就跟养育自己的沈二夫人更亲,她以前甚至没有问过苏姨娘的过去。更不消说沈二夫妇两人感情极好,沈二老爷一年能去苏姨娘房中几回?似乎苏姨娘在府中从哪一方都无法感受到幸福感,每个人都只是一味地享受苏姨娘的付出,难道苏姨娘这一辈子就要在沈家这样吗?
若是放在以前,苏姨娘在沈府过着平淡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人生,但是如今,苏姨娘的身份可是琅琊王氏的嫡女,母亲还是大长公主,苏姨娘事既出自世家,又有皇家血统,可以说全天下比她更有身份地位的女子没有几人了,那苏姨娘又凭什么不能追求更好的人生?
沈珍珍一想到苏姨娘过去受的苦,还有这么多年来自己的疏忽,心中又酸又苦,大大的杏眼眨巴了几下却还是控制不住哭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外祖母说得对,姨娘该去过自己的生活,珍珍一想到过去对姨娘的疏忽,就觉得惭愧至极,我愧为人女。”
陈益和看妻子哭得伤心,只得伸出手拍拍她的背,低声道,“那咱们以后对姨娘好一些,别哭了嗯?”
大长公主心里跟明镜似的,也满意这外孙女到底说的是公道的实话,拍了拍苏姨娘的肩道,“娘不逼你,不过你也想想,若是你恢复了身份,我这外孙女在婆家的地位可就不是同日而语了。好啦,趁着天亮,快回去吧,过几日若是你不来,阿娘就到那沈府寻你去。再说我也要见见那位沈二夫人,当年毕竟是她救了你,我当然也想问问她若是把你真当姐妹,怎么会想到让你做妾,她难道不知道妾的地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