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畅园的女宾休憩院内,一名郎中正在给七公主查看伤口。
郎中道:“小姐,这伤口颇深,得缝上几针方可痊愈。”
七公主蹙眉望了一眼左臂,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忘了这伤口的疼痛。“会留疤么?”
如果只在表皮,敷上些药粉,他日再抹玉肤膏,一点疤都没有。
可这伤口较深,可见皮下的肉,是会留疤的。
郎中答道:“伤口太深,会留疤的。”
同来的宫娥恼道:“你若能在愈后不留疤,我重重有赏。”
而七公主依旧是喜色,半点没为自己左臂留疤而不悦,往后看到左臂的伤,她就会忆起这是孙建华留下的。
郎中面露难色,抱拳道:“姑娘,在下没这等本事,就算是宫中的太医也未必能让这伤口不留疤,着实是伤口太深了。”
孙建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郎中的难色,还有一边宫娥的恼怒,而七公主则望着自己的左臂发呆。
卓世绩以前见过七公主,自是晓得她的身份,但想着七公主有意瞒着身份,并未点破,道:“小姐,先让钱郎中包扎伤口,待你回京再寻医术高超的郎中瞧伤。”
宫娥见孙建华进来,斥道:“你胆儿不小,敢伤我家小姐。一个玉璧般的人儿身上,留下一条跟蜈蚣般的疤痕,这……这可让我家小姐往后如何嫁人?”
孙建华心下也恼,当时只顾着切磋剑术,谁曾想那剑锋就划伤了七公主,他后悔不已,早知道如此,当时就该坚持用木剑替代真剑,就因为七公主那句“用真剑切磋无防”。
七公主垂眸,不就是伤了左臂,就算不在左臂而在脸上,谁还敢嫌弃她。只是女子都是爱美的,哪怕是左臂留下一条难看的疤痕也会难受。然,落在她眼里满满都是幸福的感觉。
这一垂眸与沉默,落在孙建华眼里,就成了七公主的黯然神伤。
孙建华抱拳道:“还请郎中给戚小姐治伤,先止血包扎了才好。”
宫娥气恼道:“郎中说要给缝针,那么长的伤口,得缝好几针呢。奴婢见过被缝针的伤口,跟条蜈蚣虫似的,丑死了。”
她宁可伤的是自己,至少这样疼疼就好了。
现在伤的是公主,还是那么一条伤口,皇后知道了,把她们几个全杀了都可能。皇家的金枝玉叶,可是不能伤的呀。
孙建华神色繁复,三分愧疚,两分懊恼,更有五分难言的纠结。
七公主语调淡淡:“郎中,缝吧!”
“缝伤口很疼,小姐且忍着些。”
“嗯”七公主应了一声。
宫娥的话都说得这般明显了,他还是不表态么?他终究不喜欢她么,因为他一直在寻找那个才华能与他比肩的女子,她到底不是他要寻的人?
带着这诸多的疑惑,七公主独自承受着心头的痛。
她与他相识不短,可对他来说似乎早已经忘了他们在惊马前救人的事?
一阵钻心的疼痛涌来,七公主倒吸一口寒气,额上冷汗直冒。
宫娥则在一旁叫嚷着:“郎中,你轻些,轻些啊!”
“聒噪!”七公主骂了一句,“你们两个出去,紫雁、紫鹃留下……”她又道:“罢了,你们都出去,免得扰了郎中给我治伤。”
她是七公主,不就是受了伤,有什么大不了,她绝不会在孙建华面前露出寻常女子那种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女子,她是骄傲的,即便受伤,在伤口面前她也是勇者,绝不会因为疼痛就承受不住。
痛吧,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这般痛。
还是孙建华给她的。
孙建华站在一侧,看着郎中缝了一针又一针,最后竟足足缝了七针才停下,又倒了大半瓶的止血药粉,血方才止住了。
郎中取了白布条给七公主细心地包扎起来:“小姐,不是在下夸口,就是宫里的太医治伤,也得给你缝针。”
孙建华问道:“能不留疤么?”
“不是在下夸口,便是宫里的太医也做不到不留疤痕。”
郎中原是京城最著名医馆的弟子,他师傅曾在太医院任职,告老回乡后就在家里的医馆做郎中,那十几年便收了七八个弟子,柳树镇的钱郎中便是其间之一。
钱郎中因自己师从名太医,很是得意,现在处理伤口,就拿自己与宫里的太医比,自然也是告诉七公主:就算是太医,也会这样处理伤口。
孙建华的眼睛一落在七公主身上,只见她额上细汗直冒,死咬着咬齿,一张俏脸疼得煞白,心头莫名的一阵心疼,是,是心疼,就算是男子都很难不吱一声的忍耐这缝针之苦,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心头对七公主的好感倍生。
卓世绩立在一旁,
责备似地道:“这位公子,你出手也太重了些,怎的能伤人呢。”
七公主忙道:“卓先生误会了,早前他原说要用木剑,是我说木剑无趣得很,坚持要用真剑的,再说孙公子原是无意,怪不得他。”
七公主这般护着一个人,还当真少有。
卓世绩敛了敛额:七公主与一个男子单独到畅园玩,这是什么状况?该不会是皇家最受宠爱的公主芳心暗动了吧?
想到这儿,卓世绩神色有动,他是不是该把这个消息传给太子与雍王殿下。
卓世绩道:“小姐,晌午要在畅园用饭么?小的这就是去安排。”
“挑畅园拿手菜送来。”
郎中道:“小姐,这可不行,你有伤在身,腥辣之物暂时不能沾。”
这生姜、酱醋之物更是忌讳。
七公主道:“孙公子是第一次来畅园吧?”
“在下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今年二月,与几个同乡来的。”
畅园有天下第二园林之称,美如仙境,再因这里住着陶浩然名气颇大,吸引了无数入京赴考的学子前来游园,更有人为聆听陶浩然授课为荣。
七公主道:“畅园的百味楼厨子手艺不错,可与御厨相比,你尝尝他们的手艺。”一扭头,丝毫不管郎中的反对,“卓先生,就拿畅园最好的菜式各上一份。”
卓世绩应声“是”。
郎中包扎好了伤口,服侍宫娥方才进来,扶着七公主去了内室更衣,不一会儿七公主就换了身水红色的锦袍出来,因面容白皙,更显得她玉身高挑,肤容娇美,仿若阳光下盛开的粉色蔷薇一般,让人心生怜惜。
孙建华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动的感觉,是失了心跳,是突地加速心跳,仿佛心不再心,也不再属于他自己,只因七公主一个俏生生的凝望便停凝,因她一个转眸又加快。
其实昨天,自七公主离开后,他一直都在摆弄棋局,一步一步地推衍、重演,脑海里无数次地回想七公主的面容。
孙建华对两名宫娥道:“能劳二位姑娘暂时回避否?”
宫娥甲挑着眉头。
宫娥乙拽了一下,拉着她移出门外。
七公主故作不知地问:“孙公子有话与我说,如果是说受伤的事,你不提也罢,那只是一次意外。”
孙建华定定心神,郑重地道:“在下愿为今日的事负责,愿意迎娶小姐为妻。”
前一句,对七公主是伤。
后一句,则是她一直的盼望。
七公主愠怒:“因为你伤了我,你就娶我么?”
她要他因情而娶,而非因愧而娶,她不要他的愧,她要的是他的心。
“我……”
“如果你是因为愧疚,此事不提也罢。”
她盼到他说那句“我娶你”的话,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形。
空气静默,两个人彼此相对,他有些慌神,而她却是满满的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她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她更是骄傲的,不需要要别人的愧疚,甚至是不需要在伤口剧痛下的一声轻\吟,这些她都不需要,她要的是一颗真心。
孙建华的心凌乱不已,有些颓废地道:“你身份贵重,原是在下高攀。”
七公主倏地一下弹跳了起来,“谁说你高攀了?娶一个人,就该是喜欢她而娶,不是因为愧疚,更不是因为旁的什么。”
他居然因为愧疚说要娶她,这让她抓狂,她做这么多,了解他的喜好,打听他的一切,换来的就是这样么?
不,她不甘心。
这个呆子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心思?
七公主咬了咬唇,罢了,反正她华阳自来都是别样的,敢作敢为,她可不需要像那些深闺小姐一般扭扭抳抳。
她正容望向孙建华:“孙建华,我也不瞒你,自从上回在街头看你止住惊马,救了无辜孩子那刻,我就喜欢你。可一直忍着没去打扰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要赶考,怕影响你的仕途。其实,无论你这次能否考中,我也会前去见你。”
她的坦然、认真与勇敢表白,直惊得孙建华整个人愣在那儿。
他想过自己要娶的女子是怎样的人,却绝对没想到会是面前这样的七公主,连见情郎都行得与众不同,明明是喜欢人家,非要说请教棋艺、切磋剑术,甚至还被情郎伤了,还沉陷在那甜蜜之中。
七公主说完,低声道:“你喜不喜欢我,都给我一个痛快话。如果你喜欢我,我就嫁给你。如果不喜欢,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再与你相处几回,我想以后我是再不会喜欢旁人的吧,在嫁给另一个人之前,有这段快乐的记忆就足够了……”
这,就是她,洒脱的,干脆的。
就算那人不喜欢她,她也会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给几回美好的记忆,哪怕不能成全良缘,有回
忆陪着她也足够。
孙建华心下又是一痛,这是第一次对皇家的公主有了改变,她们其实并不是刁钻、骄纵,她骄傲,她真诚、直率,这是许多女子都没有的东西。
他喜欢她么?答案是肯定的,当他的心失去了平稳的心跳,他就知道自己喜欢七公主。
七公主像一个等待宣判罪行的囚徒,巴巴儿地望向孙建华。
孙建华道:“我喜欢你!”
她都能正视自己的心,他也会正视的。
能找到相爱的人很难,好不容易等到了那个人的出现,他不能逃避。
七公主眼睛亮了,仿若暗夜的星辰。“你真的喜欢我?”
这个答案,太出乎她的意料。
她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面对一个呆子一样的男人,她需要先说出来。
孙建华肯定地点头。
七公主道:“如果我是公主,你还喜欢我?”
孙建华依旧点头。娶七公主没什么不好?相反的,也许会因他尚公主而不得求得仕途有大成,但不能再袭的卫国公爵位或许能够再袭几代,这也算是有得有失,公主不能给人梦想的大成,却可以让孙家继续平安顺遂。
“昨天在我家别苑,我便已经猜到你的身份,如果不是喜欢你,今儿就不会赴约。”
他是昨天就动的心,为七公主那高超的棋艺,为七公主给他留的颜面而欣赏。他更期望能与七公主放下那些颜面等世俗之事,放开手的大杀一盘棋,无论谁负谁胜,他都会觉得痛快。
今儿在畅园,七公主给他的惊喜已经很多。
七公主的骑术不俗,七公主的剑术高超。
就凭这些,七公主配得他,也堪当孙家的嫡长媳。
七公主道:“你自小饱读诗书,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仕途有成,你若娶我,最多就只能做到四品官员的位置……”
孙建华道:“但求一心人。”
只此五字,七公主的心头却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感动,她呆愣,久久地望着孙建华,她快步走近,孙建华主动地握住她的手。
“官场路坎坷,风云易变,又怎比一心人重要。”孙建华眼里多了一抹柔情,是的,是柔情。
看惯了后宫争斗,也看多了男子眼神的七公主,又岂会分辩不出其间的真伪,他是真的心喜欢她,否则不会目露柔情。
她转身取过自己的宝剑,“这是我及笄那年,父皇赐我的礼物——明月宝剑,今日我将此剑赠予公子,定下你、我的百年之约。”
孙建华接过宝剑,今儿在公主拔出此剑时,他就知道这不是寻常的剑,那冷冷的寒光,那美丽的剑芒,都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皇帝所赐之物自然非同寻常。
他从怀里取出一支南珠钗子,“此物乃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东西,也是她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今日我将此物赠送公主,定下我们的百年之约。”
七公主看着南珠钗子,上面有三枚粉色的南珠,南珠本珍贵,这粉色的南珠就更珍贵了,南珠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每一枚南珠的周围嵌着五粒豌豆大小的珠子,三朵由珠子构成的桃花渐次嵌在钗子上。
孙建华拿着钗子,小心地***七公主的云鬓。
插好后,他赞叹道:“好看!”
七公主俏然一笑,双颊微红,越发地显得娇俏动人。
两个人说了一阵话,一起用了午膳,方才回了京城。
路上,七公主告诉孙建华:“建华,待我回宫就去恳求父皇赐婚,你要等我消息。”
养性殿。
皇帝看着面前撒着娇的七公主:“父皇,孩儿有喜欢的人了。”
“华阳有喜欢的男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前几日皇后还与皇帝提起七公主的婚事,皇后相中了建安伯家的嫡长子,要把七公主许给建安伯世子顾澈。只是皇帝没反对,也没说同意,这件事他也得细细地琢磨。
他恐顾家势大,不允太子迎娶顾、池两家的小姐为嫔妃,可皇后却打了旁的主意。
七公主笑道:“父皇,孩儿喜欢卫国公嫡长孙孙建华,他文武兼备,人长得英俊不凡,这次大考他考中了二榜第六名的好成绩……”
不是顾澈!
因为皇后有此事,近来给顾澈开了绿灯,顾澈有事没事就入宫寻七公主说话,在七公主面前刷存在感,把全京城的好东西都弄入宫来讨七公主的欢心。
偏七公主总不理他,再好的东西到了她面前,都成了垃圾一样的玩意儿。
“澈表哥,就这东西么?与宫里的差远了,你拿回去。”
“华阳不喜欢啊,好!我这就拿回去,待我弄了好的再来。”
明明知道七公主不喜他,他偏不感厌烦,百试不爽,次日又弄了旁的东西来讨好七公主,
即便被七公主所拒,依旧不改初衷。
“父皇……”七公主娇唤一声,拉着皇帝的衣袖,摇摆着腰身,“父皇,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你就替我们下旨赐婚吧。九皇妹都许了人家,我再不出阁,就要被人笑话了,孩儿这些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你就替我赐婚吧……”
皇帝笑微微地看着七公主。
卫国公孙家,到孙建华这辈便不能再袭爵位了。这孙家的主意可打得真好,要是娶了公主,无论是他还是太子将来登基,少不得要再厚赏一番,定会让卫国公爵位再袭至少三代以示隆恩。
答应,皇帝却不愿被人算计了去。
拒绝吧,最宠爱的公主正撒娇央求。
七公主长这么大,还真没遇到过她喜欢的男子,而且这次她喜欢的人,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学都还不错,至少不比皇后相中的顾澈差。
顾澈这次也入场应考,却是落榜了。
在这一点上,顾澈就远不及孙建华。
皇帝问道:“可与你母后商量过?”
“这是孩儿的秘密,孩儿自要第一个告诉父皇。父皇,孩儿就喜欢他,你与我们赐婚吧,父皇……”
皇后还不知晓这事,七公主就直接告诉他了。
皇帝明白皇后的用意,皇后这是想学周惠妃,想惠及娘家子侄,更想保住顾家的权势平安。周惠妃见他杖毙了娘家兄长,就拿九公主的婚事来试探他,皇帝也不愿这事寒了周惠妃的心。对于最早跟他的几位后、妃,他并不想做一个无情之人。
“怎能不告诉你母后?”
“父皇才是孩儿的天,自打太子皇兄回来,母后眼里就只看到他,哪里还有我。便是太子皇兄那几个没出生的孩子也比我要重要,在宫里孩儿就只有父皇疼爱了。”
七公主泫然欲泣,最让她难受的是,皇后与太子居然要牺牲她的幸福,要把她许给顾澈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当然顾澈也有优点,他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还算老实,用皇后的话说“澈儿是你小舅家最出息的孩子,一不嗜赌,二不流恋烟花柳巷,最是个正直、实在的孩子。”
可同样的,顾澈没有才华,守业有余,创业不足。
而七公主只想掌握自己的幸福,就算没找到喜欢的人,她也不会嫁给顾澈,何况现在她心有所属,自是要与心中的他结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