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现在就传他来。”
“是。”
半个时辰后。
门边哆哆嗦嗦走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身宝蓝葵花团领衫已洗得发白,面容亦是苍白无色,连嘴唇都有些微微颤抖。
他勉强站定,撩袍跪下,行礼问安:
“奴才叩见皇上,给皇上请安。”
秦衍轻点头,也不叫他起来,反倒是换上笑颜,语气和善地像是同他闲话家常:“张公公,许多年不见了,身子可好?”
底下跪着的人忙不迭应答。
“多谢皇上关心体恤,老奴已是半只脚跨进棺材里的人,前些时日用了药也不见好转,旁边照看的小太监都说不中用了。幸而正逢皇上登基,老奴沾得这点福泽,才能苟活于世。”
到底是先皇身边待过的老人家,说起话来何其中听,连刘公公在旁见了也是自愧不如。
秦衍表情上却没多大变化,仍旧是淡淡的笑:“年幼时多亏公公照料,见公公你如今康健,朕也就放心了。”
那人身形一顿,额上已有汗珠冒出,话音渐低:“老奴惭愧……”
他倚在榻边,慢条斯理拨弄手边的一串菩提,“朕现下,有几件事情弄不明白,想要问问你。”
“老奴惶恐……”
“眼下并无外人。”他声音一沉,“你照实说就是了,不必做这些虚礼。”
“是、是……”张太监只得应声。
背后吱呀响动,房门关上。
秦衍定定盯着他,面无表情。
“朕且问你,十九年前,尚膳局有个叫丁一清的掌膳,你记得不记得?”
张太监不敢抬头,神色骤然一变,矢口否认:“这许多年前的事了,老奴哪里会记得……”
猛地一声脆响,玉色的茶碗在他面前摔成碎片。
“朕要听实话!”
张太监欲哭无泪,颔首为难道:“皇上……”
“说!”
刘公公轻叹摇头:“张公公,你也是个明白人,今时不同往日,你头顶上伺候的是哪位主子,自个儿掂量掂量。”
张太监实则早料到会有今日,眉头深锁,连连轻叹。
“……回皇上的话,老奴……老奴确实认得丁掌膳。她是随寿安太妃进宫的,两人在宫外交好,宫里也多有照应。”
秦衍面色未改,凝视着他,思量半刻道:“宫中旧档上写她乃是暴毙而亡,然而那年端午,又有传言说,在宫内见到过她,你是总管太监,此事到底知不知细节?”
张太监支吾半晌,才谄笑道:“这……这鬼神之说……哪里信得。”
头顶闻得一声冷哼,他浑身一颤,只听秦衍道:
“鬼神之说?怕是这鬼神的传言,还是从你口里说出来的罢?!”
张太监愣在当场,忙要解释:“皇、皇上……”
“横竖你也不说实话,留着你也没意思。”秦衍抬眸示意左右,随即清淡道,“不如让你去陪陪先皇和太妃,这辈子也算够了。”
“皇上!”张太监一个激灵,满背冒冷汗,眼看着两个侍卫就要架上胳膊,他哭天喊地,“皇上……老奴知罪……皇上开恩啊……这……这其实都是太妃的主意,与老奴无关啊!”
秦衍随即倾身问他:“太妃出的什么主意?”
他老泪纵横,也顾不得擦拭,只是低头哭道:“太妃是义兴元年九月怀的龙子,那年年初,太医诊脉就知腹中是个公主。当时算上未早夭的二皇子,先皇已有三位是皇子,储君却迟迟未立。
太妃膝下无子,也不受宠,再加上前年娘家国公爷那边被人弹劾,查到其私扣贡品,又安上个贪墨的罪名。太妃无法,于是便买通了太医,只说肚子里的是位皇子……”
他哭哭啼啼说完,四下却静如死水,良久不闻半点声响。
张太监擦过眼泪,心中暗忖道:早就说过别提得好,你们非听不可,这会知道了,想保命怕是也不能了。
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秦衍才讷讷问道:“那位掌膳……后来去了何处?”
“太妃给了她不少银两……命她要好生照顾公主,自那日端午后,老奴也没再有她的消息,不知到哪里去了。”张太监瞧着他反应,幽幽道,“这事儿,太妃私底下派人寻过。早些年,先皇也派人找过……可惜都没有音讯。想来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要找个有心藏着的人,谈何容易。”
先皇竟也派人找过?!
他手狠狠摁着椅子,青筋凸起。
总算明白为何这许多年来无论自己如何勤勉,如何好学,如何替父皇分忧,却从未得到他一个好字。
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原来父皇早就怀疑他了……
秦衍紧咬着牙,靠着软靠面沉如水,说不出话来。
幼年时受过的冷眼和委屈,一幕幕浮在眼前,他吃过多少苦头,才爬上而今这个位置,眼下却得知这个消息,像是在心里重重敲了一记,晴天霹雳一般的感受。
脑中恍惚之间又想到,难怪那时父皇要看小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