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程鹏死之前,去见了姜氏。
入夜之后,即将打烊的时候,付程鹏到了醉仙居,坐在大堂,神色恍惚地望着门外。门口的大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晃,落在地上的微红光影似水波一般泛着涟漪。
蒋轩上前去问道:“您来是用饭还是——”
付程鹏迟缓地看向蒋轩,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你是蒋宁的侄子,你双亲和姑姑都死在我手里。可你见了我,倒从没有个义愤填膺的样子。”
蒋轩微笑,不予理会,“要不是来用饭的,就请回吧,小店已经打烊。”
见到付程鹏,怎么会无动于衷。双亲、姑姑的仇,他一直记得。但这并不能成为情绪摆在脸上的理由。只有自己平安顺遂的活下去,才能奢望报仇雪恨的一日。在地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动辄痛斥仇人的罪行,是自不量力。自己若再遭了毒手,便只是个笑话。
“我要见姜寒伊。”付程鹏缓声道,“如今她已得了庇护,没道理还不敢见我。”
蒋轩亲自去知会姜氏。
姜氏听了,沉吟片刻,起身去了前面。阿行两名手下跟在她身后。
大堂里空空荡荡的,灯光中的付程鹏独自坐在那里。
是年近五旬的人了,面容要比年纪年轻十岁,身形依然挺拔。面貌一直都是很出众的人,但在姜氏眼中,他只是个亲手毁了自己半生的恶魔。
姜氏走上前去,在他对面落座。
过了好一阵子,付程鹏才出声道:“今日,付家起了内讧,清宇和几名管事要造我的反——管事是阿锦的心腹。”
阿锦是付珃的小名,付琳的小名是阿绣。
一开口,他竟与她说起家事,姜氏有些意外,却没打断他,静静聆听。
“大半的产业,都已落到他们手中。清宇跟我闹着要分家——说分家客气了,他是想将我撵出去。”他自嘲地一笑,“是该如此。当初他娶妻,我并不同意,刁难他发妻的娘家人。他发妻冒着大雨,在我门外跪了整日,求我饶过亲人。是从那之后,落下了一身的病,常年卧病在床。清宇在那之前,就疑心是我毒杀了他生母,在那之后,恨我入骨。早就料到了,我晚年不得善终。”
什么事都会有个原由,还好,他清楚。
只要是他身边的心里的人,没一个能过得舒心。
“阿锦和阿绣就更不需提了。”付程鹏语声平缓,不带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两个人从小就不安分,处处与我作对,我实在是厌恶得紧。如今一个是死路一条,另一个不知所踪,恐怕也是活不成了。再有一个玥儿,这些年我都不闻不问,她对我自然一丝情分也无。我膝下三女一子,没一个在意我的。”
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姜氏这样想着的时候,付程鹏也对自己如今情形有了结论,“曾有多伤人,日后便会被十倍百倍报复。”
姜氏这才看了他一眼,奇的是他居然平静下来,浮现在唇畔的笑容都现出了罕见的平和。
“一晃,一生就过去了。”他说,“年轻的时候,曾立志要成为风溪最惹人艳羡的人物,要给家族、风溪留下点儿世代受益的东西。有那么几年,一直为此尽心尽力,直到遇见你。大半生的孽债、血债,都是因你而起。不是你的错,是我参不透走不出情障。我欠你最多。”
姜氏牵了牵嘴角,目光荒凉。他因她做过的事,绝不是一句亏欠就能概括。他偏激、偏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样的一个人,要如何报复才能解恨?一死不足以解恨。若是折磨,又不能折磨到他心魂——他不会认为这些年做错过什么,至死怕是也不肯忏悔。
“你们都恨我入骨,都盼着我成为阶下囚,亦或街头乞讨埋骨荒野。”付程鹏微笑,“恨了这些年,你们早已习惯。待我死后,找到个新的事由怕是都不易。”
姜氏依然沉默不语。她对他,从来没有任何话想说,亦是明白,说了也不能刺痛他。
付程鹏缓缓起身,凝视她片刻,举步往外走,“道辞。与其看你先行一步,不如我先离开。”
姜氏到此刻已明白,他是来道别的。
初时有心知会俞仲尧,后来想想,算了。留他在尘世多一日,便多一日不能释怀。风溪又没有人间炼狱,天大的过错,到最终不过一死。
若是想尽法子折磨他,让他再度陷入疯狂,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那就这样吧。
但愿他说到做到。
他没说错,恨他已成为她多年的习惯。但是仇恨只是她生涯的一部分,最在意的是女儿。
已经发生过的灾难,已经无法挽回的是非,不能忘,要始终引以为戒。但这并不代表应该活在过去的痛苦之中,更该珍惜如今得到的。
以前没这份胸怀,母女团聚之后,心境才开朗起来。
付程鹏步行回到付家。路上,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脸上、身上。这大抵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秋日已逝,冬日已来。
雨势很快加大,到付家大门外的时候,他周身已全部湿透。
进门前,他回首望向醉仙居所在的方向。入目的却只有苍茫夜雨。
外院里灯火通明,付淸宇和管事们还在争论着产业如何分配、让他搬到何处。
那些都不关他的事了。
已经累了,该回去了。
他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成为笑柄?
付程鹏径自去了酒窖。
他平生滴酒不沾,存放的好酒只是用来款待宾客。
但是今日要破例了。
不会有人为他奉上送行酒。没关系,自己送自己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