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挑拨,简直是六至八岁儿童街坊间扔泥巴骂你爸的水平。
等到顺帝来了,才开始了漫长的更无聊的折磨,菜倒是可以动筷了,左阳真是对着那凝结一片白油花的老鸭汤动不了口。北千秋是个吃东西不讲究的,坐在后头吃的活像个蹲在街头啃胡饼的船工,左阳看她贪嘴,便把自己桌子上几道还算能吃的菜给她端了过去。
北千秋受宠若惊:“你没往里吐口水?”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啊。
顺帝是按理平常的开始说,外头恰好是落日,大殿之内虽然点了千百灯火明烛,却仍赶不上正对着夕阳迎进来的橙红色光,照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照在皇后端庄苍白的面容上,连着左晴与无数华服妃子,竟俱是一片的比深色阴影还不透光的沉寂神色。
这仿佛是错觉,顺帝最后说了一句漂亮的吉祥话,所有人面上瞬间涌现了喜气笑容,道贺称赞起来,旁边九岁的小郡主也拊掌笑嘻嘻,连左阳都忍不住脸上也浮现起用惯了的笑意来,空荡的大殿上回荡起一片笑声,左阳心里一个激灵。
真他妈可怕的氛围。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北千秋,也就她装都懒得装。
她托腮百无聊赖的正在和棋玉玩打手游戏,北千秋耍赖,抓着棋玉的手,啪啪的拍了两掌,声音隐在了众人的说笑声里。
幸好后头女眷的位置阴暗看不清楚,否则前头男人们在正经说笑,后面的女人在玩啪啪啪……真是乱套了!
等到太阳落下来,屋里被烛火烧的两趟,前两拨杂耍歌舞演艺人员表演的腰都快断了下台去了,这会儿顺帝招手,说要大家去赏花。
妈蛋,又赏菊——秋天就别的事儿干了么!
赏完菊,大臣们坐在园内吃吃喝喝,虚与委蛇一会儿,就可以装醉回家了。左阳却不行,一会儿还有宫内近臣家宴,请的是宫妃太后太妃还有这帮子有点血缘关系的皇亲国戚。
左阳对这些流程了解的够透了,毕竟早些年,内司姑姑“折辱”他的时候,他还要做个立在旁边围观整个流程的小太监。
那时候也比现在好,他现在要挂着那张死皮笑脸,坐在菊花旁边跟一帮两三年就换一拨的大臣们谈人生追求,论梦想前程,太折磨人。
一片夜灯菊花丛中,几个文臣还缠着左阳,他佯醉的退了半步,水云虚扶了一把,看了一圈周围乱哄哄的,低声道:“郡王,刚刚那老贼跟几个女眷到后头去坐了,可我刚刚再去看,根本就没那老贼。叫人一问几个女眷,都说她被别人拉走去玩乐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不过棋玉也跟着。”
左阳摆脱那几个文臣,后退到人声阑珊处,勾唇道:“她还说要围观,果真按捺不住。其他的人呢?”
“冬虹还在后头备着琵琶准备在园中台上弹奏雅乐,贵妃娘娘似乎累了,打算歇息一会儿,跟几个宫妃一同退到侧殿休息了。曲澄还在人前说着,忽悠着几个信奉千山的言官。”
“皇上呢?”
水云没想到他问顺帝,愣了一下:“皇上似乎也下去了,一般都会趁着这会儿歇着,后半段的晚宴还有的耗。”
左阳装作不胜酒力退到了这片假山阁楼错落的花园外侧,靠在廊柱上,往顺帝他们应该在的阁楼亭内看去,挂起的灯笼映的亭内亮如白昼,却只坐着太后和几个下等嫔妃。
他心里陡然有几分不好的预感,看似是补妆的补觉的都各自撤了,可想着北千秋那老贼带着棋玉也不见了,他忍不住快步往宫内走去,几个太监看他脚步虚浮酒气浓厚,以为郡王爷也要歇息,领着就去了另一边的房间。
水云扶着左阳进屋里,哄走了那小太监。左阳走出来,面无表情的快步向宫内走去。
他对宫内这地方了如指掌,顺帝往日能去补觉的房间只有一个,其他能背着人说话的地方也不多。
南侧有处小宫苑内有座二层假山,修了楼梯,旁边四处都有石洞可通,以前左阳常听说有人到这黑暗一片的石洞内行苟且之事,他路过那石洞,走的缓慢,果不其然听到了低低说话声与衣料摩挲的窸窣声。
这地方都快成知名约会地,早就不安全了,竟还真有人在这里,也是大胆。
他状似无意的与提着灯笼的水云笑谈这片宫苑以前的趣闻,果不其然,里头的人立刻没有了声息。水云也是个会配合的,做一个夸张的听客不断发出惊叹。
“王爷真是渊博,小人在这宫里长大,也没听过这么多有趣的故事。”左阳背后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他背着手转过头去,一位穿玄色圆领窄袖长衣的男子,腰间别着腰牌与一柄镶嵌美玉的短剑,歪着头一脸天真笑意:“王爷不愧是在宫里呆了好几年的,什么都一清二楚。”
这男子正是几日前左阳从御书房出来,撞见的那个侍卫。
“我也不过是听旁人说的,那些半辈子都活在宫里的人,心里埋了不知道多少事呢,有个人愿意跟我说说,我也就听得开心。”这些故事的确也是内司姑姑与他说的。
“一般在宫里呆了半辈子的人,嘴都严实的跟缝死了一般。要是有人跟左郡王这般掏心掏肺说话,恐怕也是个不小心的,在这宫里也不知道还活不活着。”那玄衣侍卫轻声道。
“是啊,自然死了。”左阳笑容不改。“见了几次,倒还不知你名字。”
“小人名南六。南北的南。”玄衣青年笑道。
“啊……我听说御前亲卫有个名南九,怪不得。”左阳毕竟面上是顺帝信任的近臣,他早就知道顺帝御前有一批近卫,暗自藏在宫内,各有明面上的名字,在私下却被以序号相称。南六和南九都是顺帝明面上用的人,至于其他几个南姓之人,藏得极深谁也不知道具体是谁。
“郡王也知道我们南姓一支,原还有北姓一支,只可惜如今凋敝了。”南六点头道。
“皇上呢?你不在身边随着好么?”左阳问。
“小人虽然也想偷懒,可不敢忘了本职,这不就随在附近保护着皇上么。”南六笑道。
左阳愣了一下,就看着南六背后不远处的假山石洞中,顺帝走了出来。衣领凌乱,似乎刚刚理好衣服,他气定神闲的走过来:“你也是会偷懒的,到这里来当故地重游么。”
左阳并不尴尬,他到时了然也就眼前这位敢这么大胆了。
他转眼再往石洞内看了一眼,一片红色的裙角从假石后露了出来,那艳色如今在一团晦暗中亮的灼眼,他脊背一僵。
左阳转过眼来看向顺帝温和平静的脸,说道:“没什么,有时候怀念而已,前几日是她忌日,想着死了也有六年,我有些感慨,便来看看。”
顺帝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面上也有几分分不清真假的感慨悲戚:“我都快忘了她的面容了,六年,才六年么,日子过得跟十几年一样。”
左阳垂言不语,却一下瞥过顺帝的领口,只看一枚青铜圆铃被红绳穿过,挂在顺帝颈上,似乎因为长期贴身而带,在他锁骨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压痕。
左阳定睛看去,更是后脑一麻,条件反射的去摸向自己的手腕。
在他手腕上,有一枚同样的青铜圆铃被他藏在里衣窄袖内,自从捉住北千秋那日来,贴身所藏,日夜未离。
他此刻只觉得那铜铃是冷的,擦过他的手腕,冷的刺痛!他狠狠捏住那铜铃,指节咯吱作响,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
北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