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今日原也没预备着和玉娘说话,不想才从承明殿出来要回自家住处,就看着玉娘的肩舆从昭阳殿那处过来。
时值冬月末,玉娘裹着出长风毛的荼白大氅,雪白的风毛围在她脸旁,远远瞧过去,也不晓得是风毛白些还是脸更白些,倒是愈发现出她眉黛唇红来。
瞧着玉娘这幅模样,景和心口生出一股子气来。她已牢牢占着帝宠,自家又无子,安安分分地做个宠妃也就罢了,待得日后他践祚,还能亏待了她不成?自是如今怎么样的金尊玉贵,日后一般地安享富贵荣华,非要与他作对,连着他递过去的好处也不肯接,莫非真要捧景宁那个小东西上位吗?!
是以景和才欲借着景明使高贵妃与她成为生死冤家,好拖上她一拖,不想又叫她避了过去,不独避了过去,这会子更将景淳那个蠢货弄出来与他作对,到底生的什么心肠,打的什么主意?
景和有了这样的想头,这时看着玉娘颜色秀美,神色自若,仿佛全然不曾将近日种种放在心上,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出来与玉娘打了回口仗。
只论起巧言善辩来,景和又落了下风。他那句“若是父皇了解了昭母妃的性情”不过是说着唬玉娘的,他又如何不知这样的事再不能由他或是陈淑妃到乾元帝跟前说去。凭谁去说,依着乾元帝待她的爱重,哪怕是将真凭实据放在那里,乾元帝只怕也要说一句:“都是你们逼的她。”
可景和虽有这样的认知,听着玉娘出言讥讽,依旧叫他一口气堵在心上,将牙咬了咬,到底没说出什么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太监们抬着玉娘的肩舆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玉娘回合欢殿时,乾元帝已来了,正逗着景琰走路。因是冬月,景琰穿得圆滚滚的,像个团子一般,迈出一步就晃上几晃,再迈出一步又晃上几晃,没走几步便坐在地上,粉嘟嘟的小脸上带些怒气,小手拍着厚厚的地毯,正呀呀地叫,忽然瞥见玉娘身影款款进来一咕噜换了个姿势朝着玉娘爬了过去。
景宁原在一旁相陪,看着景琰这样,急道:“妹妹,要走,要走!跟哥哥这样,不好这样的。”一面跟在景琰身边走给景琰瞧。他年纪也小,穿得又厚,走路一般是跌跌撞撞,又要小心着不去撞到景琰,一个没留意,也跌在地上。景宁一跌下去,只觉在妹妹跟前丢了脸,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乌溜溜的眼中满是眼泪,险些儿就要哭了。不想景琰看着景宁也跌了下来,张着粉红的小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景宁原是要哭的,叫景琰这一笑,楞了楞,也跟着笑了起来,索性也不站起来,跟着景琰朝着玉娘爬了过去。
乾元帝一来合欢殿就听着太监们回报说昭贤妃娘娘叫贵妃娘娘请去了,虽知高贵妃未必会出手伤人,可口舌上难免,本有意往昭阳殿接玉娘,还是玉娘留在合欢殿的珊瑚劝道:“圣上,娘娘说贵妃娘娘如今已已自愧着没照料好三殿下,您过去了,她看着您去只怕更羞愧些,与病体休养不利。您若是来了请稍等会,她片刻即回。”
乾元帝听着这话才罢了,到底不放心,这时看着玉娘笑得喜欢,知道她没在高贵妃那里吃了亏,这才放心。这时看着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爬向玉娘,恍惚间竟有他与玉娘是一夫一妇,又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正是个圆满家庭的感觉。
景琰与景宁两个这时已爬到了玉娘身前,一左一右巴着玉娘的腿站了起来,仰着小脸叫了几声:“娘,娘。”玉娘俯身摸了摸景琰与景宁的脸,一旁乾元帝已走了过来,抢先将景琰抱了起来,道:“她寻你过去做什么?”
玉娘拉了景宁的手,又在他头上摸了摸,叹息道:“贵妃与妾说三皇子呢,落了好一会子泪。想是,想是妾才进宫的缘故,她才好与妾说说心里话。”乾元帝听着这话也就明白了,贵妃高氏如何会特特来请玉娘。
原是高贵妃和玉娘性子不同,玉娘的为人温和,颇有点得志不骄的从容,而高贵妃多少有些任性,得宠时不大将人放在眼中,如今她母子落了难,难保她从前得罪的人不去暗讽几句,还是玉娘,玉娘才进宫没几年,又肯让人,是以找她过去说说话也是常情。不想玉娘这话却是为着她日后与高贵妃来往在乾元帝跟前备下案,有了这个前情,她日后和高贵妃走动起来,纵有人要说些什么,在乾元帝跟前也讨不了好。
乾元帝听着玉娘的话,想起高贵妃没了儿子,多少有些可怜便道:“她若是再找你说话,你只管告诉她,景明没了我也一样痛惜。”玉娘道:“妾正要请罪呢,今儿贵妃在妾跟前哭诉时,妾已将这话说了。”乾元帝听了,反是一笑,将玉娘鼻子轻轻一刮:“我就知道你是个会疼人的,只是景明才没,我的生辰不好开宴也就罢了,阿琰的周岁就要委屈了。”玉娘就道:“这有什么?且三皇子是阿琰哥哥,阿琰也有服的,周岁不做也是应该的。”
乾元帝原是预备着将景琰的周岁与他的万寿一块儿办,到时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皆可赴宴,不想出了景明这事。他还罢了,再没有当皇帝的父亲给做皇子的儿子避让的,可景琰到底是妹妹,便是年纪太小,不用真的持服,可办周岁宴是准定不成的了。
乾元帝本就有些愧疚,这时间听着玉娘这话,愈发地不忍起来,摸了摸玉娘母女的脸:“等到明年,我们给阿琰办个大的。”玉娘自是知道乾元帝不能亏了景琰,多半儿会事后找补,可听着乾元帝这话,还是做了些欢喜的模样笑道:“那妾与阿琰就等着了。”乾元帝笑道:“有一年,你慢慢地想要什么罢。”
玉娘便笑道:“阿琰,你替母妃记着,你父皇可答应了随你母妃挑的。”乾元帝怀中的景琰虽不大明白爹娘说的什么,也一样冲着乾元帝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逗得乾元帝哈哈而笑,在景琰脸上亲了口,又看向玉娘,却见玉娘口角扬起,眼波流转,嫣然婉转,笑得媚不可言。
不想玉娘笑得不是乾元帝待她母女关切爱护,却是自打她进宫数年来的辛苦绸缪计划到今日终于有了收获,只消高贵妃不是个蠢到根的,自今以后都会站到她身边来,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
☆、第197章 意料
阿嫮人生的前十五年都在京中长大,身为大将军沈如兰的嫡女,又在东宫走动过,对宫中情势自是清楚。是以当阿嫮确定了要以玉娘的身份进宫,便步步计算。当玉娘与陈奉碰面之后,两个人将所有人的性情都推演了一回。
李皇后所依仗的不过是个出身与护国公李源的一番扶持,实则全不讨乾元帝喜欢,是高贵妃才能将她牢牢压住。而高贵妃得乾元帝宠妃,瞧着是手段出众,可在她威压之下,淑妃陈氏依旧得了皇次子,不光得了儿子,这儿子还站住了,自家在无宠的情况下还能稳居淑妃位,连着李皇后,高贵妃这一对儿冤家都不曾说过她半句不好,可见其心机了得。
固然李皇后与她出身的护国公府是她的生死冤家,余下名牌上的人,唯有高贵妃与陈淑妃了。陈淑妃即有心机手段,要算计她,还要算计得不露马脚痕迹,可谓困难重重,一个不留神,只怕是弄巧成拙,而高贵妃相形之下就容易许多,到底她所图甚大,少个敌人也好。
故此玉娘借着乾元帝因她“酷似阿嫮”而宠爱她的机缘自家一步步站上贤妃位的同时,一面逼得高贵妃不得不站到玉娘身边来,至少不会将矛头对准她。
譬如凌蕙早产一事,玉娘知道高贵妃要借她合欢殿生事,故意顺水推舟,装个不知道,请了诸人到她合欢殿去,趁人不备在凌蕙吃的水中下了使孕妇早产的药,因有王婕妤私下与合欢殿宫女交往,不管王婕妤当日动不动手,只要一查,这个替罪羊她是做定了的。
众所周知王婕妤是高贵妃的人,王婕妤得了谋害皇嗣的罪名,高贵妃怎么能干净?高贵妃失了一个臂膀是小事,在乾元帝跟前失了分数才是大事。偏这个罪名高贵妃就是辩解哭诉,也拿不出实证来。以高贵妃的聪明也能明白,这里才是她最吃亏最要命之处。
而李皇后无子无宠,眼看着一个孩子在那里,以她的智力想不到这个当口抢了孩子会如何,自然要伸手夺取。只要李皇后一抢得皇子皇女在手,高贵妃自然而然地就会怀疑凌蕙在合欢殿出事是李皇后的一石三鸟之计:一是打击了她高贵妃;二是自然地去母留子;三则是打击了新得宠的玉娘。
高贵妃这些年来在李皇后跟前处处占惯了上风,看着李皇后“使出这等手段”还“陷害她成功”怎么肯咽下这口气,必然深恨李皇后。
至于陈淑妃,因其人狡诈,若是不能一举将其定罪,叫她反咬一口倒可能入骨三分,反坏了大事,是以玉娘才没将陈淑妃也一并儿算计进去。就是放过了陈淑妃,因玉娘看起来在这件事里一星半点的动机也没有,是以这一手一石数鸟之计依旧可说是出神入化,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再譬如景淳一事,玉娘之所以肯在乾元帝跟前放过高贵妃,却是玉娘一面是在乾元帝跟前要做个宽柔的样子,更主要的,是玉娘当时已打算寻个由头如法炮制。
揭发景淳有断袖分桃之癖,是料准李皇后厌恶高贵妃母子已深,而李皇后身边有了养子,自然要为养子谋划,而身为皇长子的景淳自然是拦路的,看着有这么个将景淳踩下的机会,李皇后怎么肯轻易放过?看着最有可能立为太子的景淳在李皇后手上吃了大亏去,再结合前情,不怕高贵妃不将李皇后恨到入骨。
在高贵妃为着宫权来寻玉娘时,玉娘又故意表示她因险些叫黑猫扑得流产记恨高贵妃。高贵妃并没做过那事听着玉娘的怀疑讥讽,哪能不发怒愤怒。由此一来,除着受害的玉娘,余下的李皇后,陈淑妃自然都是高贵妃的怀疑对象。
只是那时高贵妃身边还有个儿子,不算穷途末路,是以这回玉娘知道高贵妃意欲对景宁动作,而景和要从中取利,却是装个不知道,由得景和与景明交通,由得景和借景明搏几个贤名,由得景明与景和闹翻,再以身子不好为由先回宫,将几个皇子一并儿带回来。高贵妃与景和两个果然先后动手。
而玉娘在此前后的那一番动作,洗清了自己嫌疑的同时便将陈淑妃母子凸显出来。
如此一来,景淳是毁在李皇后手上,景明是毁在陈淑妃母子手上,高贵妃的冤家仇敌便是李皇后与陈淑妃。而高贵妃自家失宠翻身无望,到了今日可说是无路可走,自是将李皇后与陈淑妃恨毒,有了这俩个吸引住高贵妃的眼光,玉娘便不用担心她计算李皇后与陈淑妃时,高贵妃还会在一旁生事。
再有,便是玉娘将李皇后从皇后位置上扯下来,也伤不着护国公府的筋骨,不能叫李源与唐氏尝一尝家破人亡的苦痛,她又何苦走这一遭费这些心思。是以在宫外对护国公府下手势不可免,虽有赵腾与陈奉能帮她,可若是高贵妃的哥哥们从中捣乱,岂不是成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以玉娘叫高贵妃以为是李皇后和陈淑妃将她逼到绝处,只消高贵妃想报复李皇后与陈淑妃,那她不独不会与她作对,还会在一旁相助。高贵妃都站到了她这边,她那两个哥哥们难道还会与自家妹子作对?便是不助她,至少不会与她为难,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玉娘的计算谋划可说步步为营,如同国手落子一般,起先看来平常无奇,甚至是太过保守,少了攻势进取,可等棋过半局就能看出当时的一个子生出几个活眼来,已是绵绵形成一张大网将对手的一条大龙捆住,而对手已是无力脱身随时会被绞杀。
如今解决了高贵妃,阿嫮的全副精神可暂时挪在诱护国公夫人唐氏入毂上。要诱使护国公夫人入毂,一般的手段是无用的,只凭玉娘自家也是起不了多少用,所能依仗的唯有乾元帝。故此玉娘借着乾元帝对景琰的怜惜,露出对景宁景琰一般的温柔慈爱来,使用得乾元帝愈发地觉得玉娘是一片慈母心肠。
不想玉娘这里才将高贵妃收在手中,外头却是出事了。却是当日齐瑱会试得中二榜之后,谢显荣依着前头的承诺将翠楼送与了齐瑱为妾。
说来齐瑱少时看何劭的《荀粲传》,看着这句“妇人德不足衬,当以色为主”,竟深以为然,打那以后也立志要娶个绝色的,还言之凿凿地道:只消容貌上出色,性子差些也无妨。不想阴差阳错,误将月娘当做了花园中惊鸿一瞥的那个丽人,成婚之后才发现误了。若是月娘的性子安分些,知道进退,即成了婚,日子久了也就好了,偏月娘颇为任性跋扈,一句话不合适便要发作,齐瑱三代单传,一般是叫父母宠坏的,看着月娘这样,怎么能喜欢?
齐瑱与月娘两个彼此都不肯退让,夫妇两个成婚不足一年便相敬如冰,再到后来齐瑱竟是绝足不肯进月娘的房。
到得齐瑱进京会试,谢显荣出于种种考量将与玉娘有几分相似的翠楼送于了齐瑱。翠楼虽也不是个绝色,可也个温柔佳人,更胜在性子温柔和顺,善解人意,颇能体察齐瑱心思,又十分肯退让,处处以齐瑱为先,这就和了齐瑱的意,两个相处和谐,日渐情浓起来。前个月,翠楼叫诊出身孕,齐瑱如今也将有二十,头回做得父亲,哪有不喜欢得意的,把翠楼看得更重了。
因齐瑱是谢家女婿,翠楼又是谢显荣送与他的,说不得要往承恩候府说一声。谢逢春与谢显荣倒没什么,只有马氏十分不喜欢,先与谢逢春道:“月娘还没孩子,倒叫个贱妾先得了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女婿与月娘不和睦,若是叫这个翠楼生下个庶长子,月娘日后还有地方站吗?!”竟是闹着要谢逢春去寻齐瑱说话,不许翠楼将孩子生下来。
谢逢春是见过翠楼的,因翠楼容貌上与孟姨娘有几分相似,故此谢逢春待翠楼就有几分心软,听着马氏这番话,不独不肯,反道:“你也知道月娘与女婿不和睦,不肯叫女婿进房,齐家三代单传,总不好叫齐瑱为月娘守着,断了他齐家香火。你即怕月娘吃亏,倒也无妨,等那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儿子,记在月娘名下也就是了。”
马氏自己是吃过宠妾苦头的,当日的谢逢春虽不至于宠妾灭妻,可为着孟姨娘也没少闹过,如何忍心要月娘再吃这个苦头。见谢逢春不肯答应,便叫了谢显荣来,将余谢逢春说过反倒话再与对谢显荣说了,要谢显荣为月娘出头
只马氏哪里知道翠楼本就是谢显荣送与齐瑱的,谢显荣如何能去出这个头,竟是与谢逢春一样地说话,还道:“母亲只管放心,有娘娘在宫里,齐瑱哪里敢叫翠楼爬到二妹妹头上去。”谢显荣这话说的是因翠楼与玉娘有几分相像,齐瑱断不敢叫翠楼在外抛头露面。可马氏并未见过翠楼,哪里听得懂,只知谢显荣不肯替月娘出头,气了个仰倒,便又去寻谢怀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