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三皇子妃一直都将宇文珏看得很紧,母子两个吃饭一起吃,睡觉一起睡,连宇文珏读书习字和练习弓马骑射时,三皇子妃也大多数时候都在一旁偷偷的看着,便不亲自看着,一个时辰内也得打发人去看上个十次八次的,既是因为她死了夫君,娘家人又都回了故居,儿子便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感情上离不开他半步;
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余生最大也是唯一的靠山,便是儿子了,一旦儿子有个什么差池,可叫她余生靠哪一个去,她还等着儿子让她扬眉吐气,让已经背弃了她的亲人们悔不当初,更让所有曾看不起她、薄待过她的人好看,万一一个错眼没看住儿子,该如何是好?
这盛京城容不下他们母子,巴不得他们母子凄惨度日,甚至连命都没了的人,可从来不在少数!
却没想到,她这样日防夜防,竟然还是没能防住儿子忽然就消失不见,三皇子妃当时便几乎不曾崩溃了,还是左右心腹好说歹说,才让她稍稍冷静下来。
然后便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也顾不得天已黑了,各处已快宵禁,宫门也早关了,忙忙坐车进了宫,疯了一般敲开了宫门,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是东宫抓了她的珏儿,一定是的,她一定要求了父皇为他们母子做主,一定要让东宫付出血的代价!
这才会有了方才她一见宇文承川和顾蕴,便又是哭求又是磕头那一出。
压根儿没想过,万一抓了儿子的人不是东宫,她又该怎么办?还是见了宗皇后面无人色,万念俱灰的脸后,她才不得不接受了抓走儿子的人不是东宫,而是成国公府,如今成国公府的人已倾巢出逃在外的现实,也不得不开始在心里计算起救回儿子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了。
这一算,便让她越发绝望了,显然成国公府已是抱定了破釜沉舟,非生即死的心,那她的珏儿哪还有被救回来的希望?或者说,她哪还有能活到再见他那一日的希望?父皇便第一个不会饶了她啊!
早知道当初她就该听祖父的话,别抱什么非分之想,别搀和那些有的没的,只安安分分带着儿子度日的,等儿子长大成人了,照样有她的好日子过,——可如今便是悔青了肠子,又还有什么意义?
念头闪过,三皇子妃哭得更凄惨了:“父皇,珏儿他还是个孩子,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也什么都不懂,求您一定要派人尽快救他回来啊,他可是我们殿下唯一的血脉,他若是有个什么好歹,我们殿下这一支就绝了啊,父皇,求您救救他……”
哭了半晌,见皇上根本不为所动,宗皇后则是终于瘫倒到地上,一动也不动,已是死了大半个的样子,她根本已是无人可求无人可靠。
只得又给宇文承川和顾蕴磕起头来,这一次的头,就要磕得实心诚意多了:“大皇兄,大皇嫂,珏儿他真是无辜的,他才六岁多,能知道什么,便我们府里真有人曾不自量力有过非分之想,也是我不是他,如今我已知道错了,以后定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大皇兄大皇嫂能大发慈悲,救救珏儿,到底他也是大皇兄的亲侄子,身上流着与大皇兄一样的血……”
想起宇文承川连对三皇子都没有感情,何况三皇子的儿子,自己怕是哭死了也打动不了他,忙改求起顾蕴来:“大皇嫂,求您看在稚子无辜,同为母亲的份儿上,就替我向父皇求个情,向大皇兄求个情,求他们救救我的珏儿啊,我们母子一定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顾蕴被三皇子妃这般一求,再想起宇文珏今年不过六七岁大的孩子,的确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站在同为母亲的立场上,倒是真对三皇子妃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来,叹道:“三弟妹先别着急,父皇这会儿也是在气头上,才会不理会你的,其实父皇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追捕成国公府众人了,想来很快便能将珏侄儿给解救回来了,你就安心的等消息罢。”
宇文承川忽然抱拳向皇上道:“父皇,孩子总是无辜的,而且珏侄儿的确是三皇弟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父皇要不就先消消气,再打发个人立刻传话给陆指挥使,让他的人追上成国公府众人后,务必要将珏侄儿平安无事的解救回来?想来三皇弟泉下有知,也会感念父皇恩德的。”
话语未落,一直瘫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宗皇后忽然就挣扎着坐起来,然后再站起来,指着宇文承川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贱婢生的贱种,要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你诡计多端,害死我的稷儿,若不是你不早早死了,非要活着膈应人,我的稷儿早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的儿子自然就是太孙,我父兄自然也不会被逼至今日不得不破釜沉舟这一步了!都是你这个贱婢生的贱种害的,你竟还有脸在这里猫哭耗子,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啊……啊……”
这话实在难听,顾蕴见宇文承川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也是气得不行,正要对宗皇后反唇相讥,皇上忽然就给了宗皇后一巴掌,打得她原地转了个圈,才趔趄着摔到地上后,方怒骂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你不知惶恐不知悔过也就罢了,竟还在一味的怨天尤人,难道是太子让你父兄不法不忠大逆不道的,难道是太子让你儿子当初人心不足,妄想本就不属于自己东西的?当年你也曾为太子的出生由衷高兴过,也曾比朕更疼爱他过,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好好对他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若一直好好对他,他将来岂有不当你亲娘般敬爱的?”
宗皇后捂着脸,表情虽是笑着的,眼泪却分明大滴大滴的往下掉:“皇上也知道只是‘亲娘般’的敬爱,而不是就是亲娘?再说了,凭什么臣妾的儿子生来便最尊贵,便该得到一切,到头来就因为比这个贱婢生的贱种晚生了几年,就只能屈居于他之下,将来还得一言一行都看贱种的脸色,一粥一饭都靠贱种的施舍?臣妾不服,宁死也不服!”
而且不止她儿子得屈居人下,将来她的父兄亲人们,也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落得不得善终的下场,不是亲生的,始终不是亲生的,难道还能指望那个贱种将来最大限度的包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表兄弟们不成?
所以她没错,从头至尾便没错,错的都是那个婢生子,错的都是老天爷!
但说归这样说,想归这样想,想起宇文承川小时候自己对他曾有过的那些由衷的疼爱,那些半点也不属于后来对三皇子的疼爱,宗皇后还是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就像皇上说的,若她一直都对那个贱种好好的,便比不过对她的稷儿,只尽量做到表面上的一碗水端平,是不是她的稷儿就不用死,如今她的孙子也不必被掳走,她更不会遭到父兄的背叛和抛弃,惟余死路一条,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皇上冷声喝道:“你宁死不服,那你就去死罢,反正有那样大逆不道的父兄,你也的确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何福海,传旨,皇后宗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造起祸端,朋扇朝廷,见无将只心,有可讳之恶,焉得再敬承宗庙,母仪天下?现特废为庶人,赐死冷宫,钦此!”
“奴才遵旨!”何福海见皇上气得眼睛都红了,也不敢相劝,忙小心翼翼的应了,上前对宗皇后小声道:“皇后娘……宗氏,接旨谢恩罢!”
事到如今,宗皇后眼里反倒没了泪,片刻方缓缓磕下了头去,沉沉说了一句:“庶人宗氏接旨。庶人宗氏还有一个请求,希望能与稷儿葬在一处,母子能享受生生世世,惟愿皇上看在夫妻三十几年的情分上,开恩成全!”
这样的死法,也算是比较体面的一种了,总比到最后生生被逼死的好,反正宗皇后也早活够了,不会像别人似的想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她很平静的就接了旨。
三皇子妃却哭了个不能自已:“母后,您不能死,您死了可叫我怎么办,我已经没了殿下,没了珏儿,只有您一个亲人了,您再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可该怎么活……父皇,求您饶了母后罢,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事情都是男人们做的,到头来要承担后果的却都是我们女人,流泪流血的也都是我们女人?父皇,父皇,您就饶了母后罢,罪不及出嫁女,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夫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可手心与手背打起来,最痛的从来不是他们彼此,而是手啊!”
便是最初婆媳关系在旁人看来还大好之时,三皇子妃心里也从未真正亲近过宗皇后,真正拿她当亲娘一般看待过。
她对宗皇后一开始便是敬畏居多,慢慢发展到最后,更是只剩下厌恶与憎恨了,可她又知道宗皇后还不能死,至少在她儿子登上大位前不能死,以致她连暗中诅咒宗皇后早死都不能,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将来自己当了太后后,将会怎样将宗皇后踩在脚下,让她也尝一尝当初自己的屈辱、憎恶与敢怒不敢言了。
然真当宗皇后被废黜了后位,死到临头了,三皇子妃却又发现,她竟然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宗皇后死,不只是因为从现实考虑的,一旦宗皇后死了,她在盛京将再无一个亲人,再无人可彼此依靠扶持,更因为从情感上来考虑,她同样接受不了。
一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她心里早拿宗皇后当自己最亲的人之一了,那种铭刻到骨子里的亲情,便是素日有再多憎恶再多怨恨,真到了紧要关头,依然不由自主的就占了上风。
可皇上这会儿恨透了宗皇后,怎么肯饶她,因只冷哼道:“若不是想着罪不及出嫁女,你以为朕会留她一条全尸?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的,何况比起坐拥后宫佳丽三千,每一个女人都是自己的敌人,每一个庶子庶女都是生来威胁自己儿子地位,分薄自己儿子家产的夫君和夫家来说,当然是娘家人更能依靠,所以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在这种时候,是行不通的,你不必再说,否则,你就陪她去罢!”
说得三皇子妃不敢再说,再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宗皇后死,也不能连自己一并赔上啊。
宗皇后随即开了口:“柯氏你不必再求皇上了,这样的结果于我来说,已是最好的,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珏儿,若他此番能……能被安然的解救回来,你便带着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好生教他成才,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这几年冷眼瞧着,太子妃虽诸多不好,心却是正的,想来不会亏待了你们。”
如此将来她和她的稷儿于九泉之下,也不至于四时八节连个烧香供饭的人都没有了。
宗皇后说完,实在做不到开口求宇文承川,甚至连向他投去一个哀求的眼神都做不到,只得将哀求的眼神投向了顾蕴,其实也算是变相的向宇文承川低了头,服了软。
顾蕴便暗叹了一口气,这皇家就是有这个本事,将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可憎,可恨与可怜可悲并存,也不知道那些个削尖了脑袋想往皇家钻的人,一旦如愿以偿后,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正要回答宗皇后的话,不想宇文承川已先沉声开了口:“父皇,宗氏虽罪不可赦,到底也与父皇夫妻三十几载,替父皇打理后宫,尽到了一个皇后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没有功劳尚有苦劳,求父皇就看在三十几年情分的份儿上,饶她不死罢。她这一生,已是够不幸,到了今时今日,也算是真正的众叛亲离了,认真说来,父皇便是她如今最亲的人,也是唯一的亲人了,父皇就留她一个善终罢,终归都是造化弄人!”
宗皇后能因皇上的话,想起宇文承川小时候她待他曾有过的由衷的疼爱,宇文承川又何尝想不到?
虽然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宗皇后哄他睡觉时,无意识哼的小曲儿他如今依然能零碎的哼上两句,还有宗皇后当时温柔慈爱的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心里母亲才会有的脸。
所以连三皇子妃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宗皇后死了,他又岂能做到?他若真能做到绝情绝义,事情便不会演化成今日这般局面了!
宇文承川这话一出,皇上意外自不必说,三皇子妃也是满脸的意外,宗皇后就更意外了,她万万没想到,眼见自己的仇人死到临头了,宇文承川做的不是落井下石踹她一脚,反而伸手拉扯起她来,或许,这便是他和她的稷儿之间,最大的差别了……宗皇后眼里再次蓄满了泪水,翕动了几次嘴唇,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半晌,还是皇上在深深看了宇文承川一眼后,缓声开了口:“罢了,既然你为宗氏求情,朕便不杀她了,何福海,将景仁宫后面的那排屋子着人打扫出来,以后供宗氏居住,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那里半步!”
在宇文承川的宽容大度和不计前嫌前,皇上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韩卓和韩夫人将他的儿子教得很好,好到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好到他自己教养,也未必能教养得这么好。
只有顾蕴,满脸果然如此与与有荣焉的表情,她自己选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若真见死不救一点宽容慈悲之心都没有,她当初干嘛选他?
三皇子妃忽然跪下,冲宇文承川和顾蕴恭恭敬敬磕下了头去,虽什么都没说,但感激之情已是不言而喻,既有她自己的,也有代替宗皇后的。
然后便向皇上道:“父皇,恳请父皇能让臣媳去陪伴母后……母亲长住,我们殿下不在了,如今珏儿也……母亲身边就只臣媳一个人了,有臣媳陪着母亲,彼此至少也能有个说话儿的人。”
皇上既连宗皇后的命都能饶过了,这些不过小节,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大手一挥,便算是同意了此事,然后让何福海将宗皇后和三皇子妃带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