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绣越喘越急,明明是心里还清楚,可已是使唤不了自己身子,她挣了挣,听见耳边有人跟她轻声问话,听得出那声音是方沉碧的。
她那么恨,恨不得也带走蒋渊与那房妾室,恨不得他这辈子断子绝孙,这么的恨,却丝毫没有半点用息,如今她躺在这,走在生死边缘,可她身边留下的人也不过只是一个丫鬟和方沉碧两人而已。
方沉碧贴过去轻声唤了两声:“姐姐。”
沈绣微微睁眼,眼珠动了动,没过多久也渐变迟滞,嘴里零星的还能听出一些模模糊糊的碎调,方沉碧知道人是拖不过这宿了,于是叹了叹气,朝月荷道:“穿衣吧,容姐姐走的体面点。”
月荷绷不住一下子哭开了,边转过身去柜子里找早先就准备好的寿衣,道:“少夫人这么好的人怎的偏遇了这种事儿,到头来自己也逃不脱,白白送了性命。”
方沉碧始终不说话,她扯着沈绣干瘦的手,一遍遍摩挲。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儿,眼看着床上的人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夜里,慢慢停止呼吸,到最后竟连双眼也合不拢,生生的瞪着昏黄发旧的帐顶就此断了气儿。
因为早先衣服穿好了,人死了之后倒也方便,外面候着的人忙进来抬人出去。方沉碧木然的站在一边,看已经许多年没出房间的沈绣,终于在这一刻,涂脂抹粉,穿戴一新,风风光光的给抬了出去。
她没有眼泪,这么多年过去,她觉得死对于沈绣才是最后的解脱,因为活着对于一个心死的人始终是种折磨。
下人瞧着方沉碧有些发呆,凑上前来谄媚道:“大少夫人不如先行走一步,这里刚死了人,气儿晦气的很,待久了可是不好。”
方沉碧蹙眉,诺言瞧着对方,冷冷道:“今晚的夜我去守就是,你们怕晦气的可以不来。”
那人心知自己无趣又是说错了话,悻悻的又应付了几句就走了。
沈绣的死讯很快传到了京城,小厮进门儿报信儿的时候刚生了孩子的偏房正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因为又生了个女儿,自打孩子呱呱落地,蒋渊的脸色就从没好起来过。他一心想生出个儿子来,也好分家时候多捞些油水,可眼看着又是个女儿生下来,那边方沉碧生的却是儿子,便是急煞了他,恼得很。
小厮忙不颠儿的进了门儿,支眼瞧了一眼蒋渊,道:“少爷,河远县那头来急信儿了。”
蒋渊不耐的端杯子吃茶,斜眼问:“怎么?是银子送来了?”
小厮摇摇脑袋,道:“回爷儿的话,来信儿说是府里的二少奶奶昨夜里去了。”
蒋渊听着一怔,手里的杯子不当心翻在地上,杯子的碎裂声惊了刚睡着的孩子,一下子哇哇哭开了,床上的侧房生怕又惹了蒋渊不乐意,连忙抱起孩子哄起来,可孩子怎么也不肯消停,哭的越发响亮起来。蒋渊方才醒过神,回头朝着床上的母女二人就骂开了:“哭哭哭,大的不中用,小的也是一样,就知道哭天抹泪儿,让你办正事儿时候怎么不见你行,哭吧,迟早把这家业哭的赔光了底儿,我倒要看你们孤儿寡母的还能去哪。”
侧房听闻蒋渊这一番歇斯底里叫骂声吓得连哭也不敢出声,孩子倒是还不懂怕,仍旧哭个没完,蒋渊恨到了极点,甩手离了房间。
侧房看着人走了,方才用袖子抹了脸,问那小厮:“人走了后事儿怎么办的?是不是老爷老太太们让少爷回去?”
小厮点头:“二少奶奶这一走府里就捎了信儿,少爷怎么也得回去一趟才是。”
侧房闻言应声道:“也是,人都走了,到底要回去再看最后一眼,对了你这就去收拾行李去,算上我的一并准备了去。”
小厮纳罕,问:“夫人身子现在方便一起同行?”
侧房拍了拍怀里的孩子,轻声道:“有人走了,总要有人站住来不是。”
小厮倒也精明,马上明白她意思,忙道:“夫人说的即是,说的即是。”
蒋渊到底也是与沈绣有感情的,人就是如此,活着时候也许并不上心,可一旦走了,就会让活着的人想到太多太多,蒋煦夜里睡不着,心头上焦躁的很,开始翻来覆去的想着从前与沈绣耳鬓厮磨的种种来。感情总是在的,可后来慢慢变化了,人不如新,有了桃花颜也就慢慢忘了河源县还有杏花容,又逢沈绣不生子女,这才让蒋渊与她越来越远。也是因为离着远,渐渐的蒋渊也忘了还有个原配的妻子在。现下沈绣无声无息的死了,蒋渊反而感到想念她来,这一夜也不得闭眼,他翻来覆去的回忆才发现可供他回忆居然那么少,他就快要记不得她长相了,于是第二日一早蒋渊就带着侧房一路赶回了蒋府。
蒋悦然也是一早得到的消息,那时他正在李府吃饭,闻言也是一怔。蒋渊本就大了蒋悦然不少,沈绣进门时候蒋悦然年纪还小,只觉得这个新入门儿的嫂子实在是温柔漂亮的很,可后来他见了方沉碧,他才知道,原来也有这般漂亮的沈绣都无法比拟的人在。
蒋悦然亦是一得到消息就往回赶,是比蒋渊更早一步回了蒋府,府里头早是里外三层给白色包了个遍。
方沉碧一身雪白,站在庭院里,落叶纷纷,树木零落,一片萧飒。蒋悦然眉头微蹙,一双眼盯着方沉碧的背影牢牢锁住,她似乎比从前更瘦了,白皙优美的脖颈微微侧着,潋滟双眸微眯,她看向被挽联麻布围在中间的灵位,有些愣神,再一看云鬓雪钗,绝美清灵,简直美煞整个世间。翠红抱着孩子给方沉碧送了过来,方沉碧这才醒了神,转手去抱孩子,才不大的孩子到了娘亲手里咧了咧嘴,伸了小手比划。蒋悦然顿住脚步站在她们身后看,原来方沉碧也有表情柔顺安然的时候,就在抱孩子的一瞬,这个女人与他从前认识的每一个她都不一样。
翠红无意扭头一看,还被不发一声的蒋悦然吓了一跳,道:“三少您回来了?”
方沉碧扭头往后看,但见蒋悦然身着一套墨色长袍,正定定看着她跟孩子。蒋悦然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方沉碧母子面前,他高大的挡住了风刮来的方向,方沉碧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翠红忙打圆场,问:“三少看看我们小少爷长得如何?”
蒋悦然挪眼看了看缎被里裹的奶娃娃,他看了一眼又不禁再看了一眼,他也说不清楚,不知为什么,看着孩子便觉得与自己有些相似,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他甚至想去抱抱他。
蒋悦然没动,而是侧头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这小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能张嘴讲话?”
翠红巧笑道:“三少真是心急,这才多大的奶娃娃,要说话还得等一段时间呢。”
蒋悦然又靠近了瞧瞧方沉碧的怀里的孩子,讽笑道:“方沉碧,这小子怎么会长的像我,难道是做娘的时候烦谁孩子就长得像谁不成?”
说罢伸手作势要抱孩子,方沉碧不肯,却也挣不过蒋悦然,被他生生的将孩子从自己怀里抽离,方沉碧急道:“你手脚轻些,小心捏疼了他。”
蒋悦然不管那些,将孩子别扭的抱在怀里,两只手僵硬的将孩子拦在胸前,阴阳怪气的道:“叫声三叔听听。”
孩子竟是没哭,也是超蒋悦然摇了摇小手,咯咯笑出声来。
方沉碧仰着头看自己儿子笑逐颜开,一瞬间有了所谓幸福的团圆感觉来。蒋渊回来时候正式丧事的第二日,人还停在后院的棺材里,蒋渊一步一拖的往后院去,方沉碧正守在那,见是蒋渊也便站起身微微俯身,蒋渊朝她摆摆手,方沉碧便起身离了后院。
回去路上蒋悦然正等在窄道里,见方沉碧出来,他也不动,稳稳站在树下只是看着她,
方沉碧到蒋悦然身前时候,他突然伸了胳膊拦住方沉碧,方沉碧亦是想开口跟他说话,可连她也不晓得事到如今他与她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还是没有好好吃东西。”
方沉碧微微抬起头,那般绝色容颜在如今亦是又多了一份清艳的柔美,她轻声问:“听说你与李家小姐的婚期近了。”
蒋悦然咧嘴笑:“嫂子,你期待了这么久,可是预备好了我大婚的时候送些什么好物?”
方沉碧心头一扎,嘴角弯出漂亮弧度,道:“三少想要些什么?”
蒋悦然反问:“要什么都成?”
方沉碧道:“我们璟熙收了三少的东西,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预备最好的。”
蒋悦然突然倾身靠过来,朝着方沉碧轻声问:“如若我猜的不错,蒋府就快要入不敷出了吧,二嫂走了,府里排场也不小,可说到底就是死撑罢了,我听人家说,今年上秋时候药材烂了一地,能收割好了晒好挑好的也卖不出什么价格来,可是这么一回事儿?”
方沉碧自是知道,就算不把年景不好算上,单说交给蒋渊打理的那几个园子便是弄得一塌糊涂,蒋煦也有管了一些,可到底鞭长莫及,那些浑水摸鱼的下人只管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多做一件。而三夫人一面为了自己儿子蒋家祝能又人支持,也暗地里帮着蒋渊说好话,糊弄得蒋茽也是不知一二,一连批了三次银子,最后连三夫人自己也难自圆其说,自顾自又把这事儿一准儿往蒋渊身上推,蒋茽虽然对蒋渊十分不满,可目前情况下倒也就由着蒋渊去蛮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