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红本是想跟着方沉碧一道回去,可她也知道这万万不可能,遂也不多话,只道是泫泪点点头,攥着方沉碧的手嘱咐道:“小姐自己当心才是,早些回来。”
当沉碧点点头,又看向蒋悦然,轻声道:“三少可否借一步说话?”
旁人闻言,知趣的往后退了退,蒋悦然则跟着方沉碧往前走了一段,见她转过身,道:“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一趟你便不要跟了,大夫人必定是盯着你,身边还不知道到底多少人等着看你,何况我自己弄得来,你就留在府里好了。”
“当真不用我陪?”蒋悦然问。
方沉碧摇摇头:“不多说了,我光景不多,需趁早。”
蒋悦然倒也没说什么,只淡淡道:“你自己小心。”
方沉碧与方梁铁牛连着赶了大半天的功夫才赶到村子里,等着进门的时候,空旷贫穷的方家里只剩下幽幽哭声传出来,方沉碧忙着下了车,疾步往里跑。
“你是……”方家婆子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瞧向门口来人,但见以为极其漂亮的年轻女子气喘吁吁的扶着门口站着,一双眼亦是红了个遍。
“奶奶……”方沉碧唤出口,心尖针刺一般疼。这是这么许多年来她第一次回到她小时候生长的地方,此情此景,怎能不生情。
“宝儿……”老人踉跄从铺了一床破被的床铺上站起身,直直奔着她过来,哭道:“我的孙儿,我的孙儿……”老人将方沉碧抱的紧紧,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来。
就在方家老头躺着的床上还有一个人,正是瘸了腿身子不爽的方安,旁边照顾的正是比方沉碧还大了三岁的方娟。眼下本就是生死离别的情境,再加之重逢,更是多了几分哀寂,方安与方娟也都是跟着哭红了眼。等着稍稍平和一些,方家老太方才扯着方沉碧走到床前,朝着躺在床边,已经奄奄一息的方家老头道:“老头子,宝儿来看你了,我们家宝儿回家来了。你看一眼吧,看完了,心事了了就安安心心的走吧。”
不知方家老头真的听见这一句了,过了半晌竟然颤微微的睁了眼,方沉碧连忙探过身去,抓住老人的手,忍道:“爷爷,我是宝儿,我回来看您了。”
方沉碧不知道老人到底还能听懂多少,只是看见他浑浊的眼珠连一丝光彩也没了,乌沉沉的像是蒙了一层灰纱,方家老头死死捏着方沉碧的手,捏得她钻心的疼。
“宝……儿……”嘶哑的嗓子喊出这一句,已是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老人开始大力喘息,他瞪大了眼,仿佛聚精会神的盯着眼前的女子,又似乎视线早已经涣散不知所踪。
“宝……”声音一点点弱下去,他的呼吸愈发绵长,一口气下去一时半会儿都再上不来。这是人要死时候的样子,会经历潮汐一样的呼吸,缓慢地,沉沉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爷爷,我是宝儿……爷爷……”方沉碧啜泣道,满眼的泪滴在方家老头的脸上像是久旱的大地预见了雨水,能化开他脸上深壑一般的皱纹。
方家老头走的很安宁,许是心事已了,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他将可以托付整个方家的担子在最后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所以走的了无牵挂。方家人口并不多,哭声没有蒋府死了少爷那么凄惨又撕心裂肺,可方沉碧却觉得,在这低矮简陋的泥草房里,一个人的离开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重大。
马巧月趴在床前嚎哭,此时此刻,谁都觉得那时发自内心的疼痛,也许是在一早方聪降生那会儿,马巧月就懂了,人不可与命争,那终究是斗不过的。到头来,她争得再多也不过只是白白伤了无辜的人,而报应迟早都回到,时候一到,什么都会来到。
她已经无力去憎恨谁,这就是她的命,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幼子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自己再受什么委屈苦累也都无谓了。
方安扯着方沉碧的手臂,哭的像个无辜的孩子,方沉碧默默垂泪,曾几何时,他可是将她背在肩膀,窝在胸口,是她头顶的一片天,就像从来都不会倒塌那么坚定不移。可如今,却是调换了角色,方家老头在世的时候,方家是她一个人撑起来,如今方家老头不在了,这个家她还必须继续撑下去。
方梁靠在门框哭的涕泪横流,八岁的方安扶着床柱躲在一边,由着方娟搂在怀里,瞧着一家子人哭感到一片茫然。
因为穷困,方家老头死后,方家竟然拿不出银子搭灵棚烧纸钱,方沉碧漏夜出去买了白棉布和粗麻、笔墨纸砚。另外又让方梁在村头的老李家订了一口棺材。
自从方家老头夜里断了气儿,方安便连夜发起病来,高烧不退,整个人也迷迷糊糊,清除不了多久光景。方沉碧只得让马巧月照顾方安,而方家老太也是恹恹病了一般,跟着方娟一起替着马巧月照看方聪的起居。
乡下里死了人是要宴请左邻右舍的,方家从来清贫,平素也没结识什么人家,但好在方家人性好,也帮了不少相邻,等着死了人上门吊唁拜祭的人不少,外面都是方沉碧一人顾料,从早到晚,累到快要虚脱。
灵棚就搭在院子里,棺材放在后院,夜半时候,灵棚的灯光晃晃,就只留方沉碧一个人守着。她披麻戴孝的跪在灵位前,一张张的烧掉黄纸钱。
“小姐,您进去睡会儿,我来给爷爷守夜。”方梁拿了草席垫子摆在方沉碧身侧,他跪□来,也拿了一叠纸钱,学着方沉碧的样子,一张张的扔进火盆。
“小姐,这次又让你破费这么多,我随身攒的不多,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方梁钝钝道。
方沉碧盯着烧得正旺的火盆,淡声道:“他是我爷爷,我做这么多都是天经地义的。”说罢看了一眼方梁:“方聪的药没了是吧,明儿一早你出去给他抓药,还有爹的药一并买了,方娟跟她娘就在家照顾两个人,你且先进去休息吧,家里能办事的男人也只剩你一个,你若是倒下了,那可就真真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
“我可没事,小姐看我也知道我身子好的很。”方梁不依,非要替她。正说着大门口又来了人,两人抬眼一看,竟是铁牛,铁牛腼腆笑着进过来,边走边道:“你们谁也别争了,都进去休息吧,今儿的夜我守了,你们只管去大睡一觉才是,余下的都交给我就好。左右我之前也休息差不多了,到时你们要是熬夜不休息,早晚得倒下两个不可。”
方沉碧站起身,膝盖跪的生疼,方娟从屋里烧了点米汤端了出来,红肿着眼睛道:“哥,你跟沉碧一人一碗,赶紧趁温乎喝了吧。”
方娟今年已经满十八了,这年岁还不成亲的丫头在村里头可是绝乎仅有的,马巧月心高,也不愿让自己女儿就随随便便嫁了人。又逢着方安瘸腿,方聪生病,马巧月操持着一家老小也着实不容易,方娟嫁人的陪送一直存不下来,婚事儿也就一直拖着,拖到了如今。
方娟性子比较软又胆小,一点没有其母的泼辣能干的风范,她看了方沉碧一眼,问:“沉碧,你进去休息一晚上吧,这一宿我跟我哥守着。”
方沉碧站起身,朝方娟道:“这里不碍事儿了,你进去照看爹。”
方娟对方沉碧有一种惧怕,倒也不是方沉碧生来凶悍,只是方娟觉得,方沉碧是个冰做的人儿,她不爱笑,一脸冷清清的样子,让人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冷得慌。虽然是比她大了三岁,可总是心里没底儿,见了她就不得不听话。
“方梁你去休息,上半夜给铁牛守着,下半夜我自己来,明儿一早让你去办的事一样不要少,办齐了再回来。我也只能在家里待三天,好多事情还要你去办。”
方梁懂得方沉碧的意思,点点头,端着碗推着方娟道:“你就听小姐的话吧,赶紧进去伺候爹。”
等人进去了,铁牛披着麻衣扎紧腰带坐在方梁刚刚待的垫子上,方沉碧将手里还温热的米汤递给铁牛,微微一笑:“铁牛哥,你喝吧,我不饿。”
铁牛看着方沉碧霎时红了脸,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低着脑袋接过碗,小声道:“你不吃吗?你瞧你这么瘦,应该多吃点。”
方沉碧问:“铁牛哥,我可否信你?”
铁牛不明意义,抬了头,见火光下的女孩,满脸淡漠模糊的笑容,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猛劲儿点头。
“我只求一件事,等我两天后离开家,你就帮我一家迁出这个村子去,我们再外县还有亲戚好投奔,我再河源县□不了,也帮持不了什么,只是知道铁牛哥人好又可信,一定会帮我这个忙的,是不是?”
铁牛害羞的点头,道:“一件小事儿,小姐不必说这么严重。”
“听说铁牛哥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
铁牛道:“前年我娘死了之后,我家只剩我一个人了。”
方沉碧又问:“铁牛哥今年也快二十了,怎的不娶亲?”
铁牛叹道:“我家里怕是半斗米都不剩了,还哪里有人家的女儿愿意跟我?”
方沉碧轻声道:“我看铁牛哥为人忠厚老实,若是让你做上门女婿,你可愿意?”
铁牛抬头看方沉碧:“能成家也就是太大的好事儿了,我这会儿子还能挑剔什么?”
方沉碧点头,伸手拍了怕他肩膀,道:“倒也不难,我瞧着你人就好的很,若是日后帮得了我家的事体,我一定不忘你这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