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奇是有志气的人物,自从父母那样对姜蓉后,他就觉得不妥,偏生又不能说什么,唯有远走他乡,避开京城纷扰。锦乡侯和锦乡侯夫人现今奉承皇长子,皇长子待他们也不见青睐,韩奇劝不得父母,唯有自己争气,意欲立功再回京。
黛玉听了,心头一凛,道:“西海沿子如今仍是南安王爷统率?千万别跟那些红学学者的揣测似的,极有可能战败被俘,生出和亲的事情来。”
卫若兰笑道:“放心罢,咱们有了炸药宝船等宝贝,若再战败,实在无能。”
长泰帝爱民如子,从来不视百姓兵士之性命为无,纵使他有心削了南安王府在西海沿子的兵权势力,也没想过南安王爷战败被俘,以方便自己派人过去接手,因为南安王爷战败,伤及的是将士之命和当地百姓之命,他们何其无辜。
所以,北疆粤海等军中得了火铳炸药等利器,西海沿子亦有,不过派了心腹监管。
黛玉倏尔一笑,瞅着他道:“在屋里你说我光想着别人的事情,瞧瞧你现在又如何?难得一日清闲时光,可不是为了说别人。”她拿卫若兰的话堵卫若兰。
卫若兰往手上吹了吹气,道:“你说我,看我怎么呵你的痒!”
不等他说完,黛玉就已经拿着手帕握嘴,远远地跑开了,但见她身姿轻盈,裙摆翻飞,一面跑,一面回头看卫若兰,谁知后面不见卫若兰的踪影,心中怦的一跳,尚未转过头,就一头栽倒在卫若兰的怀里,原来他竟倚仗轻功,赶在头里拦住了。
黛玉气恼地道:“哪有你这样的,仗着功夫好就欺负人!”
卫若兰一脸笑容,这些日子以来的紧绷顿时烟消云散,他到底舍不得呵黛玉的痒,拉着她往屋里走去,道:“外头太热了些,咱们回去。明儿一早趁着清凉的时候,我带你去外面逛一逛,往东四五里处的路边有几个相邻的种藕池子,荷花开得正好。”
黛玉目露憧憬,道:“好。咱们庄子里虽也有一口池子,里头养得几支菡萏初绽,但是太小气了些,瞧着连入画都不想。”
随即又笑道:“未免惹人瞩目,咱们扮作农夫农妇如何?戴着大斗笠。”
卫若兰不忍黛玉每日足不出户地在家里呆着,笑道:“都依你。不过扮作农夫农妇可不能穿绫罗绸缎,不然出去就被认出来了,咱家有农人穿的粗布衣裳?”
黛玉嘻嘻一笑,道:“庄外驻守上千个将士,厨房里的女人做不来许多饭食,故而我命人明察暗访,从附近人家雇了几十个干净利索的农妇来做饭,她们穿的衣裳我见了,就叫人去买了几匹百姓常穿的布料,仿着他们穿戴的款式做了两身衣服,也给你做了两套麻衣。”
卫若兰一听,就知道黛玉早打着主意了,不禁莞尔一笑,又觉心疼,心道幸亏平安州虽然伤了元气,诸事繁忙,但是自己忙碌了几个月,终究得了几日清闲可以陪她。
次日早起,卫若兰睁眼就见黛玉穿戴打扮好了。
她上面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麻布斜襟单襦,下面系着一条蓝色的细折裙,亦是麻布的料子,头上包着一块和裙子一样的蓝布,将一头乌溜溜的好头发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两边的耳眼穿了红线,在耳垂下面打个结子,通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
黛玉转身问卫若兰道:“如何?像不像咱们赶路时见到的农妇?她们都用布包着头,据说是为了避免尘土满头。咱们三五日洗一回头发,她们却是十天半个月都不洗一次。”
而农妇每日都得劳作,十分辛苦。
卫若兰侧身卧在床上不起,以手支着头,含笑打量一番,道:“更俏皮了些。衣服的样式倒是像,不过人不像,这样的冰肌玉骨,细皮嫩肉,谁见了不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哪怕你就是穿着破衣烂衫,行动举止依然有大家风范。”
黛玉对着穿衣镜看了看,眉头紧皱,镜中的自己确实不像在庄内做活的农妇,她们每日风吹日晒的,皮肤黝黑粗糙,而自己却是肌肤如冰雪,白嫩异常。
卫若兰翻身起床,道:“横竖咱们就是逛一逛,没人凑近打量,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拢了拢中衣,拿床头黛玉早备好的一套藏蓝色麻衣套在身上,连同一双草鞋,尺寸合适,处处熨帖,就是粗糙的麻布磨得肌肤微疼,察觉到这一点,他拉开黛玉的衣袖一看,果然臂上磨红了好些,瞧着触目惊心,不由道:“快换下来,你穿不得这些衣服就别穿。”
黛玉拉下衣袖,正色道:“哪里就这样娇嫩了?只有穿了才知道百姓的辛苦,更加珍惜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免得不顺心就作践起绫罗来。”
不管卫若兰如何劝,黛玉执意要扮作农妇去赏荷。
实在拗不过她,卫若兰只得拿了两块细棉布做的手帕子缠在她雪白的腕子上,隔开肌肤和麻布的碰触,瞅着她被领口磨红的脖颈,叹了一口气,好容易收拾妥当,外间丫鬟进来服侍梳洗,见状都大吃了一惊,齐声道:“大爷和奶奶这是做什么?”
黛玉笑道:“今儿没有大爷和奶奶,只有庄子里雇的一对农家夫妻。”饭后戴上早备好的大斗笠和小背篓,以布巾覆面,催促卫若兰出门,身边一个人都不带。
两人沿着路往东行,将手缩在袖中,一时也没引起别人注意。
看着路边的大片庄稼,以及早早就出来在田间劳作的农夫农妇,黛玉轻叹一声,道:“往日深居雕梁画栋之中,每日穿绫罗食膏腴,何曾见过人间疾苦?住在这里我才明白李绅作的悯农之诗。一首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一首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首诗竟道尽了农夫之苦。”
卫若兰看着在田埂上跑动顽耍的几个童儿,低沉着声音道:“自古以来皆如此?何尝有人能改变?唯有自己秉着良心,少收些租子,叫他们多剩一斗粮食。”
黛玉心里明白,所以他们成亲后,庄田都是交过税后只收三成租子,剩下七成归佃户所有,而世间大户多是五五分,或者四六分或者三七分,佃农辛苦一年只得四成或者三成,连糊口都不能,正应了“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她常在庄内闲逛,走四五里路倒不觉得累,况且她背的小背篓里只装着三两件轻便之物,远远比不得卫若兰备的大背篓,而且途中又有卫若兰托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卫若兰说的大片荷花池,好几个池子相邻,每个池子都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情景。
这一个村子的地都被他们买下来了,这几个池子也是他们的,一向是由村里的佃农照料着,荷叶、荷花和藕用来供应他们所用,旁人不敢随便掐花摘叶。
二人沿着池边漫步,走了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喝问。
第121章
听到喝问,夫妻二人抬头望去,却是附近的佃农,一个五大三粗、衣裳上打着补丁的老汉,不是照料藕塘的那几家佃农。这个村子里的百姓皆是聚族而居,共有四个大姓,别姓者极少,向来相互照应,忽见有不认识的生人靠近藕池,自然要问。
若是自己家种的藕,一个月里偶有一两个人掐花摘叶不算什么,但这是节度使大人府上的藕塘,离这里又近,他们须得万分小心,免得叫人糟蹋了。
因此,老汉道:“节度使大人家里买了地免费赁与我们三年,我们须得守好这藕塘。”
卫若兰和黛玉出门前早预备了妥当的说辞,听到他问来这里作甚,便由卫若兰说自己夫妻是节度使大人庄子里收留做活的农人,脚程快,过来瞧瞧藕塘怎么样,顺便摘取一些荷叶荷花回去做大人和夫人爱吃的荷叶莲蓬汤。
老汉瞅了他们几眼,见他们举止不俗,兼附近民众感恩戴德,没有敢冒充庄子里的人,心里已经有些信了,这时又有照料藕塘的佃农之子、一个七八岁的童儿光着膀子跑过来吆喝道:“节度使大人的庄子里有人来说,节度使大人一早派人来摘荷叶荷花,叫咱们不要为难。”他沿着路吆喝,告知正在田间劳作的所有人,免得他们看到有人掐花摘叶以为是盗窃。
听到这番话,老汉忙向卫若兰夫妇赔罪,然后扛着锄头下地,那孩子通知一番后远远地看着黛玉和卫若兰站在池边,猜测他们的身份不敢靠近。
卫若兰看到黛玉打量那童儿,遂招手叫到跟前,细问平时如何。
那童儿年纪小虽小,却不怕人,见卫若兰和黛玉二人一身新衣,言语可亲,举止不似常人,卫若兰面目俊美,黛玉身上更有一股香气在鼻端缭绕,便一五一十地作答。
卫若兰问的都是民生,问他旧年粮食收的够不够吃、每年能不能做一身新衣裳、村里其他人家的日子过如何等,又或者平常有没有匪徒和官兵来骚扰他们村庄,黛玉却是问他年纪几何,名字叫什么,读书了不曾。
这孩子姓李,名叫狗剩,年方七岁,言语极伶俐,先回答卫若兰的话,乃道:“小时候到处是贼来抢粮食,连地窖都挖开了,我祖父那时候被打死的。后来常吃不饱饭,我有两个姐姐饿死了,哪有钱做新衣服,我从小儿就没穿过新衣服。去年我们在城里吃到县主大人发的粥和馒头,村里就没饿死一个人,节度使大人本事厉害,再也没有贼来抢我们村里的粮食,冬天安稳过来了。今年先是县主大人命人发了粮种好播种,接着节度使大人又把那些贼抢去的粮食发了够我们一年的嚼用,我们家多赁了十亩地,秋天时就有自己的粮食吃了,不必交租,粮食都是自己家的。等三年后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也只收三成呢,家家户户年年都能收得好些粮食,我们家因照料藕塘,三年后都不必交租,平常送去也有赏钱。”
狗剩说话时,黝黑的脸上满是欢喜,眼神澄净,接着回答黛玉道:“读书是有钱人家才有的本事,我不曾读过书,村子里没有私塾,要想上学,得去县城里或者州城里。我们村里只有里长家的大堂哥才有本钱去上学,先前贼多不敢出门,今年才开始上学,听说学了三字经。”他脸上的欢喜转为羡慕,又似颇有自知之明,不敢十分流露。
黛玉不觉触动心思,又问了些村内之事,得到答案后,转身叫卫若兰矮下身,伸手从他身上的背篓内取出油纸包的四块点心,递给狗剩,柔声道:“多谢你叫我们知道了许多村里的事情好回节度使大人,这是谢礼。”
狗剩措手不及,愣了愣神,急忙摇头摆手,道:“不能要,不能要,你们是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庄子里的人,我什么都不能要。”似怕黛玉塞给他,一语说完,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