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母亲痛骂,也不理尤氏在座,尤三姐想到这里,起身回屋,将那利剪找出,拆开钗环发髻,绞断一缕又一缕的青丝来。
尤老娘送走尤氏,回来安慰幼女,当下肝胆俱颤,急忙去夺她手里的剪刀。
尤三姐一下子避了开去,一面执剪,一面泪如雨下,道:“妈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再劝我,我就刺向咽喉!此生不能嫁作柳家妇,留着这三千烦恼丝作什么?我早说了,嫁不成他,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倒难得清净。”
尤老娘怕她寻死,不敢再去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尤三姐绞尽头发,忙命婆子去找尤二姐来劝尤三姐,又痛骂柳湘莲作孽。
尤二姐反劝母亲道:“妈骂别人作甚?人家并没有逼迫三丫头,是三丫头自己决定的。”
尤老娘捶胸顿足地道:“为何不骂他,若是他顺了你妹妹的心意,你妹妹何苦剪了头发去做姑子?我就你们这两个女儿,哪一个不是我的心头肉?你嫁了人,三丫头再出嫁,叫我怎么活?你姐姐到底和我隔着一层肚皮,哪里愿意孝顺我!”
尤三姐道:“母亲不必如此担心,想来姐姐和姐夫定会好生孝顺母亲,从前积累下来的那些金珠之物,也很够母亲过活了。”
尤老娘哪里听得了这些话,搂着她放声大哭。
贾家诸人都听说了尤三姐出家之事,闻得她择水月庵修行,各自叹息。
黛玉所叹者乃是水月庵空门不空、净地不净,且没出现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等事,宝玉却是惋惜尤三姐如此美貌女子从此就要常伴青灯古佛,忍不住对黛玉道:“其实尤三姐改过自新,寻一个不在意她从前之事的人家过活,也不是不可能,何苦就缠着柳湘莲一人?男子的妻子死了,尚且续弦,不失大节,她刚强如斯,反倒过了。”
黛玉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道:“你这些话,同她说去,在我跟前说什么?我又不能将你的话传到人家的耳朵里去,竟没用。说来说去,依旧是世人的想法多,你道人人都是薛大爷不成?真正不在意的又有几人?况且,她自己近日的行为也确实不在理。”
宝玉不禁长叹一声,点头道:“妹妹说的是,世间人等多是两样心思,对失足改过的男子宽容,对失足改过的女子吝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女子宽容些。”
忽见宝钗过来,身边跟着香菱,而非莺儿,宝黛二人均是一怔。
宝玉脱口道:“薛大哥哥在家,香菱怎么跟着宝姐姐过来了?”他记得薛蟠出门做生意时香菱才陪着宝钗住在蘅芜苑,薛蟠回京后她就搬回去了。
香菱神色如常,反倒是宝钗笑道:“我妈和哥哥住的那院落统共十来间房舍,住这么一大家子人未免拥挤了些,可喜蘅芜苑阔朗,我正觉得寂寞,就叫香菱和小丫头搬进来和我作伴,也能一起做针线。因此,带她跟各房说一声。”
宝玉抚掌笑道:“好得很,咱们这样的园子,只有香菱这样的女孩子住进来,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香菱,你的诗词做得如何了?明儿起社还请你,社主就在这里。”
提及作诗,香菱笑道:“林姑娘不止是社主,还是教我作诗的先生呢。”
黛玉却觉香菱进园的缘由不简单,尤二姐偷嫁贾琏时尚且盼着凤姐死了自己好进去做正室,如今跟了薛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怕是容不下香菱了。
当着宝玉和宝钗的面儿,黛玉没有开口询问,但想到香菱之来历命运,又觉怜悯,不知道她父亲随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家后,她那个年过花甲的老母亲如今是否在世,是否见容于娘家,只怕依旧在想着找回被拐的女儿罢。可恨贾雨村,着实忘恩负义,明知葫芦案中被卖的女孩子是恩人之女,竟然置若罔闻,一味谋取利益。
她听了香菱之语,心里一叹,含笑道:“我新近又得了许多书籍,外面才出的新诗有几首很清雅,你若喜欢,就拿去看,看完了再给我送回来。”
香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宝钗笑道:“我本来说香菱好不容易撂下诗词了,没想到才进来就被你们勾得又动心,只怕今晚我又不得安宁了,她非得就着灯光读完才好。”
黛玉正取诗集,闻声道:“姐姐别管束香菱了,她也就这么一件乐事,由着她又何妨?”原是姑苏本地望族的小姐,被人拐卖后沦落如斯,不知家乡父母,一生之中也许只有学诗联句斗草才觉灵动,何苦连她这一点乐趣都剥夺了去。
宝钗摆手道:“罢,罢,罢,我从来都说不过妹妹。香菱,林妹妹心里疼你,你就好生用功,明儿做些好诗词来。”
香菱嘻嘻一笑,接了黛玉递过来的诗集。
宝钗带香菱又去别处说明,黛玉方对宝玉道:“香菱可怜,不知将来如何。宝玉,你是姊妹中唯一的男儿,想个法子帮她一回如何?”
宝玉叹道:“妹妹知我,我有什么本事?我就奇怪了,瞧着尤二姐是个温柔多情的,没想到她也容不下香菱,怎样的一番心肠?偏生,香菱又是个呆子,薛大哥纳妾时,她比谁都高兴,说又多一个极标致的姊妹,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作诗。”
黛玉嘲笑道:“你屋里的那几个难道就人人大方了?哪天不拌嘴?快别这么说人。”
宝玉不觉一笑。
再说香菱时,黛玉已有了主意,她知晓用此计的话香菱十有八九可以脱离“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命运,但她不知道香菱是否愿意。
次日香菱来还书时,黛玉当着宝玉的面,拉着她坐下,问她可还记得家乡父母。
香菱一呆,随即低头道:“早就不记得了。”
见她眼圈微红,黛玉轻声道:“我常使些人留心外面的事情,知道的比别人多些,有一回听说了一件事,和你有关,就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香菱忙道:“好姑娘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说着,她流下泪来,道:“我这一辈子不知道家乡在哪里,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有无兄弟姊妹,又背负着一段孽障。每常和蕊官芳官藕官这几个人一起顽时,听她们都是被家人卖了的,我就想,我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被父母卖给了人。”
黛玉心里一酸,宝玉的眼圈早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
握着香菱的手,黛玉道:“既如此,我就实话与你说了,你别嫌我多嘴才好。前些日子教过我一年学的贾雨村贾大人降了,恍惚听人说,他知道你的来历。我想着,你和我也算有半师之分,就托卫公子从贾大人身上详细打听了一番,果然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香菱忙问道:“好姑娘,打听到了什么事?难道打听到了我的家乡父母?”
黛玉缓缓点头,道:“听说贾大人贫贱时得人周济方才有钱进京赶考,那家大善人姓甄名费,字士隐,是姑苏人氏,被当地推为望族,年过半百方有一个女儿,名唤英莲,眉心天生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四岁那年看花灯时被拐子抱走了,再也没有消息传来,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家那里一条街都因庙里炸供烧了,不得不和老婆一起投奔岳家。”
听到甄家小姐眉心天生一颗胭脂痣时,香菱已是浑身颤抖,连声问道:“后来呢?好姑娘,快告诉我。”甄英莲三个字亦觉十分耳熟。
黛玉轻声道:“甄老爷家贫无着,年纪又露出下世的光景,忽一日跟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也没有行迹留在人间,只有甄夫人一人艰难度日。甄夫人带着丫鬟卖针线过活,偶遇做了官的贾大人,因贾大人看上了他们家的丫鬟娇杏,就纳进门做妾,送了绸缎银两给甄夫人,又许诺说帮忙寻找家人,后来正室夫人死了,就扶正了生了儿子的娇杏。谁知,那年起复旧员,贾大人在金陵顺天府做官,上任就遇到一件命案,乃为争夺丫头所起,虽然知道案中眉心生有胭脂痣的女孩子就是恩人之女,但是他为权势,胡乱判了案子,没有提起女孩子的来历,反倒将另一个知道底细的门子发落了。”
香菱双手掩口,颤声道:“好姑娘,那个案子是不是就是冯渊冯公子之死的案子?那个被拐卖给两家的女孩子是不是就是我?好姑娘,是不是?虽然贾大人到任时我们已经不在金陵了,但是后来却听舅老爷和姨太太说是贾雨村贾大人帮忙了解案情。”
黛玉轻轻颔首。
香菱见状,顿时泪如雨下。
旁边的宝玉早已痛哭失声,听香菱急急地问道:“真的是我吗?我不是被父母狠心卖了的是不是?我还有爹娘?是真的吗?好姑娘,请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黛玉柔声道:“傻丫头,你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儿,怎会被他们卖掉?我说的那位女孩子就是你,原名甄英莲。只是,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父母是否在世,你父已出家,你母已过花甲,千里迢迢的,我也打听不来消息。”
香菱哭道:“原来我叫甄英莲,我有名有姓,也有家乡父母!只是,我这样的身份,又如何找寻他们?他们知道了,可还会认我?”
宝玉跳起身,道:“香菱你别哭,我帮你!”
香菱痛哭一场,哽咽道:“你怎么帮我?好姑娘,好二爷,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了,我怕别人知道,反而不好。其实,我能知道家乡在何处,能知道尚有父母,能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