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被邢夫人斥责的言语,迎春瑟缩了一下,犹有余悸。
黛玉轻叹,道:“从前姐姐那行事,莫说我了,姊妹们哪个看得过去?何况大舅母?姐姐只管去,说不定大舅舅大舅母早和从前不同了。”
不容迎春退缩,黛玉拉着她去给邢夫人请安。
初次见迎春主动过来,邢夫人亦觉惊喜,况迎春模样儿也不比旁人逊色,忍不住对黛玉道:“明儿常带你姐姐一起顽,跟刘嬷嬷学些眉眼高低,她那屋里乱得我都看不过去,若不是司琪性子泼辣,不知道她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迎春顿时受宠若惊,忙低头应是。
黛玉笑道:“舅母说反了,迎春姐姐是姐姐,哪有叫我带姐姐顽的道理?让人知道,不得说我轻狂。倒是常听说舅母年轻时亦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下人们都十分敬畏,叫二姐姐跟舅母学才是名正言顺,舅母跟前有女儿承欢,也不致寂寞。”
邢夫人看了迎春一眼,道:“只怕我这里不如老太太那里好,或者不如园子里好,我也不如老太太和二太太有体面,你姐姐不愿搬过来住。”
迎春亦非愚笨之人,心想自己也已经十五岁了,住在贾母和王夫人那里这么些年,虽然姊妹们一起上学读书,跟李纨学些针黹女工,但管家理事这些半点不曾学过,若错过这样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忙道:“太太肯教导女儿,是女儿修了几辈子的福,焉有不乐之意?”
邢夫人脸上多了三分笑意,道:“既这么着,你每天来请安时就跟我,晚上再回园子。你们搬进园子里才一个月,若搬出来,旁人只当我和你老爷对娘娘不满。”
迎春心中一喜,忙遵命。
黛玉从东院出来,迎春便留在了东院,刘嬷嬷悄声道:“姑娘倒好心。”
黛玉回首看了渐渐远去的黑油大门,道:“明知府里继续这样下去不好,若是对姊妹们无动于衷,我成什么人了?横竖我也没费什么心思,只盼迎春姐姐拿出下棋的本事来,好好跟大舅舅和大舅母相处,有个好着落。若不能,我也没法子了。”就像提醒史湘云一样,史湘云不放在心上,她再也不会说第二回,横竖她尽心了,无愧于心。
有了这样的契机,迎春和邢夫人的相处日益好将起来,毕竟迎春又不是那等善于心计的女子,她行事越是软弱无能,邢夫人越是恨铁不成钢,连骂了她好几回,又教她如何处置身边造反的奴才,一来二去,反倒有了情分。
王子腾夫人的寿诞时,那边打发人来请贾母和王夫人,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自己便不去了,只有薛姨妈和凤姐带着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同去。
邢夫人拉住迎春没叫她去,骂道:“那又不是你的舅舅,你去作甚?”
迎春唯唯称是。
黛玉亦不曾过去,谁知晚上就听说宝玉回来在王夫人屋里烫着了,是贾环下的手,遂约姊妹们探望,宝玉觉得自己腌臜,忙摆手叫她们都避开。
本都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凤姐和宝玉同时发起疯来,见人就杀,吓得阖府不安。
姐弟二人不省人事了好些日子,就在二人快没气的时候,府里都意欲准备后事了,贾政都放弃不管了,独贾赦和贾琏二人上蹿下跳,想尽了方法,寻僧觅道,都没能叫二人清醒一会儿,这时,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木鱼的声响,又有佛号清晰入耳。
贾母不顾贾政的阻止,忙命快请,须臾之间便见进来一个跛足道人和一个癞头和尚。
刚请进来,众人便觉得不堪入目,实在是太腌臜了些。
众人正打量他们二人,他们二人亦在打量着众人,看到陪伴着贾母的黛玉时,面色陡然一变,失声道:“怎会如此?绛珠无泪,如何还甘露之惠?”
纵使二人及时掩口,旁人也都听到了,忍不住看向黛玉。
黛玉只觉得奇怪,却没有开口,低头寻思时,那边贾政已经开口说话了,僧道二人迅速转移话题,取通灵宝玉持诵。
此时此刻,卫若兰听闻宝玉遇魇,正在荣国府门口等那僧道二人。
第041章
卫若兰惦记着那一僧一道久矣,都说僧道度化世人,偏生这二人明知世人前景艰难,也曾预示一两句,要化人出家,其家人如何会允?倘若他们说明白,这些人家定能避开灾厄,他们偏不说清楚,于是,便心安理得得地冷眼看着别人家破人亡,然后再接入空门。
经历种种,卫若兰约略明白为何仍有许多人不信僧道了,概因许多僧道压根就没有济世救人的心思,反而是超脱令其遁入空门,似百苦大师那样的高僧又有几人?
在卫若兰等待的时候,那厢僧道二人已持颂完毕,疯疯癫癫说了好些不知所谓的言语,递与贾政,嘱咐他们将通灵宝玉悬于卧室上槛,又云二人必得安置于一室,交代除了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后方能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话尚未说完,便听贾琏呵斥道:“放肆!你这哪里来的和尚道士,在这里胡言乱语,想必是没有本事的。又不是小时候了,叔嫂二人焉能置于一室,宝玉还罢了,是男子,理当有妻母,我那奶奶有母在王家,并不在这里,身为妇人,又何来妻子之说!”
僧道二人一呆,竟无言以对,原本他们就是为了宝玉来,少不得依照宝玉来说,并不是为了凤姐,却哪知贾琏近来读了不少书,自觉府内毫无章法,越发讲究起来。
贾赦皱眉道:“琏儿,速去请你岳母过来守着你媳妇。”
贾琏狠狠地瞪了僧道二人一眼,道:“再没有将侄媳妇安置在婶娘卧室里的道理,叔嫂二人同室,更是毫无体统可言!”说毕,忙叫人备马,亲自去请王夫人、薛姨妈之兄王子腾的夫人,先前凤玉二人出事,她亦曾来探过。
贾政却请僧道二人吃茶,不料二人置之不理,凝神望着立在贾母身边的黛玉,而黛玉已经想起往事了,坦然回视,声音依旧轻柔婉转,道:“幼年曾听父母说,在我三岁那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意欲化我出家,我爹娘不许,那和尚便疯疯癫癫地说了好些不经之谈。你们道友二人进门便先冲着我说话,莫不是知道些什么?”
贾母听了,亦觉奇异,同时想起薛家说金锁是癞头和尚给的,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莫非这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竟大有来历?
不独贾母,旁人都想起来了。
癞头和尚,他们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化黛玉出家的是癞头和尚,给薛家金锁的是癞头和尚,今儿来救凤姐和宝玉的依旧有癞头和尚。
王夫人最是惦记着金玉良缘,忙问道:“我那外甥女儿宝丫头的金锁,也是大师给的?”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不曾料到黛玉忽有此言,不愧是天性玲珑的绛珠仙子,只因自己那一句话就想出这么些事情来,又引得王夫人询问金玉良缘,措手不及之下,癞头和尚只得实言相告道:“确是我给的两句话,叫錾在金器上,那金锁却不是我给的。”
贾母面露微讽。
偏生薛姨妈母女因担忧宝玉,亦在此处,闻听此言,依旧沉稳如常,神色自若。
王夫人才不管给的是金锁,还是两句吉利话,横竖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紧接着道:“从前大师叮嘱我那妹妹,说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必然是有原因的?”
众人只见癞头和尚微微点头,却不再回答王夫人的话,反而转过头对跛足道人道:“道兄,咱们救了人后速速去罢,既有此故,必然非人力可扭转,想来也是天数。横竖金玉成对,亦未曾扰乱既定的命运。”
跛足道人叹道:“只怕因果难了,难入仙班。”
癞头和尚点头,道:“道兄说得不错,或有其他机缘也未可知。”
说罢,二人不理众人疑问,竟是携手离开,贾母心内疑惑未解,忙命人去追,这二人中分明有一个跛子,却哪知下人出了房门,就见不到二人的踪影了。
僧道二人飘然出了荣国府,才出了宁荣街,忽听背后有人道:“二位且请留步。”
闻听此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是大吃一惊,他们二人法力高深,癞头跛足不过是出现在红尘中的幻象,他们竟不曾听到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却是玉树临风一公子,骨骼清奇,面相俊逸,同时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癞头和尚失声道:“这面相,似得天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