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里有钩子——萧阙情不自禁地想,居高临下看向他的时候,玳瑁指甲套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条深深的红痕。如意儿要替他上药,他不允。
他吸了一口气,闷热夏夜听不见丝毫风声,一豆烛光还在莹莹地跳动。天顶上高高的承尘,在若有若无的光线里现出古怪轮廓。陆靖柔在眼前无尽的黑暗里,提着裙子角儿在院子中心跳皮筋儿,口中念念有词。一支珊瑚蝴蝶簪压在黑鸦鸦发鬓上,蝶身深碧通透,翅膀是极艳的橘红珊瑚,头上弹簧须子随着少女轻俏笑声一蹦一跳,是他的好手笔。
掌管司礼监众多好处之一,就是大多数时候可以以权谋私。钟粹宫的事务一应如是,除却皇上点名赏赐,每月各处送来的都要他先一一过目。每逢年节做寿,还亲自寻了稀罕玩意儿献到钟粹宫去,只说是如意儿孝敬娘娘的。有个小太监随口议论一句“也不见这么伺候皇后娘娘的”,直接被他把嘴左右划了开去,头皮反剥,血淋淋圆滚滚一颗脑袋在地上热气腾腾转了几转,就不动了。
司礼监都是人精,因而后来她几次出入掌印值房,也都无人议论。
他躲在角落里望她,在一行一行起居注记上凝视她,在琳琅刺目的金银锦绣里勾勒她的模样。立了夏给她穿什么颜色好,天青湖绿还是妃红?上次见她,手腕上空空荡荡,差几副嵌珠镯子。
隔着一挑竹帘,她在养心殿外头跑来跑去,抢了皇上一支笔,蹲在树底下掏蚂蚁洞。树影下小小一团,热得满脸是汗,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儿。穿着他挑的衣裳,戴着他送的东西,像他的姑娘。
他是众人口中“没了根的阉人”,十四岁进宫,十多年受尽折辱。为了一碗冰凉的馊饭,一张跑絮的破被,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流尽血泪,打折牙往肚子里咽,活成冷冰冰的木头。
陆靖柔不同。他曾目睹她的从前,在蜜糖中浸泡,在苦水里浮沉,在尘埃间辗转。但洗刷一新后仍旧灵动鲜焕,任谁看着她都会浮起笑意,生出向往。她是羽翼丰健的鸟儿,眼睛里藏着无边无际自由翱翔的天空。皇上恨透了满宫会说人言的木塑泥胎,巴不得天天把她拴在身边,揣进怀里。他十年煎熬位极人臣,却日日卑躬屈膝,看她摇动的裙角,鞋尖若隐若现。
我连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呢。
可是她大约气急了,一味只是哭。眼眶鼻尖也红通通的,像个伤心绝望的孩子。
抱抱她吧,就一下,不会有人看见。
心底的声音战胜了理智。他张开双手,下巴挨上她毛绒绒发顶,她流满泪水的脸颊贴着胸膛,他的心也潮乎乎的。
“没事了……没事,不哭……”他轻柔地摇晃着她,像安抚大哭不止的婴儿,“哭得臣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