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婕妤凝视他半晌,忽然道:“我的病如何了?”
段云瑾一怔,忙道:“没甚大碍,您只消安心服几帖药……”
安婕妤虚弱地笑着,也不戳破他的手足无措,反而道:“放心吧,我还没有见到我儿生儿育女、飞黄腾达,我不会死的。”
段云瑾咬了咬牙,“儿臣会尽快去给殷家下聘礼。”
安婕妤笑道:“你先回去吧,我这边,你帮不上什么忙。”
段云瑾看母亲脸色苍白,忍不住上前些,拿手碰了碰母亲的脸颊,立刻就被冰得缩回了手。
安婕妤愣住了。
这样的亲密碰触,对母子两个竟都是全然陌生的,一时间,两人竟是面面相觑。
终于,段云瑾羞愧难当地开了口:“儿臣上回……说了些气话,母妃您不要往心里去……您这殿里这样冷,怎么养得好身子?回头我再去说他们……”
安婕妤的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却化为沉默的叹息。
“你不要多想了。”她静静地道,“这世上,从没有怨怪儿子的母亲。”
***
段云瑾走后,安婕妤仍静静地望着床顶。
深宫二十年,圣人从不碰她,儿子烦她恨她,下人不搭理她,她自己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可是……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只不过是个耍赖的皇子喝醉了酒,在她的酒肆里睡了一觉,她既没有主动勾-引,事后也未去纠缠——可她却怀上了二郎。
那个女人,宝妆靓服,柔姿媚笑,对自己说:“你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肚里的孩子想想吧?我们家殿下虽然是个不受宠的,但今上百年之后……”女人意味难明地一笑,转了话头,“不论如何,十六宅里,便是个妾室,也比当垆卖酒来得风光吧?你的孩子,生下来便是王孙,往后的富贵更不可限量……”
二十四年过去了,她仍然记得那个女人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容令人无法拒绝,美丽得仿佛光芒万丈,每一举手每一抬足,都令她自惭形秽。
可是如今,她已平静得多了,她再回头去想,就会可怜那个女人。
可怜那女人在容颜最美的时候,却要步步心机地挽留她爱的男人。
自己至少还有二郎,可那个女人,却什么都没有。
***
片刻之后,那领头的太医又回来了,立在屏风外问:“婕妤还有何吩咐?”
安婕妤喘几口气,翻个身,将枕头底下的钱囊翻出来,往外一抛。
那太医犯了难:“婕妤,这性命若用钱就能续上,那也太……”
安婕妤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原来便这些人都已经敢当着她的面说这样忌讳的话了?自己这二十几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啊!
“本宫不求续命,”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着道,“本宫只要体面一些,撑过明年春天……黄太医,这不难吧?”
黄太医一愣,反应了片时,“这……这除非用猛药……倒能吊起您的精神……婕妤何必如此对待自己?可不好受啊……”
安婕妤闭上了眼。“本宫心意已决。”
这一条性命,留着也并无太大益处。可是她死的时机,却必须挑准了。
她不能死在儿子娶妇之前,她不能打断儿子的计划。她如现在死了,二郎不得不守丧,无法即刻娶到殷家娘子,前程尽毁不说,还会遭人口舌……
那样的话,二郎只会更加恨她这个母亲了吧?
哪怕是用□□,她也要撑下去啊……
***
段云瑾回到王宅,便在房中一圈圈焦躁地踱步。林丰在外边抻着脖子看他,不敢出一声大气。
好不容易那小妾杨氏捧着一碗温热的银耳汤袅袅娜娜地过来了,林丰忙道:“还劳夫人去瞧瞧看,殿下今日往宫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这副样子。全仰仗夫人啦!”
杨氏被他这一声声“夫人”叫得惬意极了,推门而入,便端了十二分温柔道:“殿下可累着了?妾这里做了碗汤,雪天寒冷,正好喝一碗暖胃……”
段云瑾侧头,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向喜欢这种妖娆成熟的女人,坦白直露,将争宠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他不愁掌控不住。可是殷画,与那个教坊司中惊鸿一瞥的女人,却都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女人。
杨氏被他盯得脸上通红,也不知这祖宗是怎么了,试探着上前,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胸前衣衫——
他却突然一把抱住了她,闷头便吻了下去。
杨氏起初被吓得差点窒息,而后她也发觉了殿下与往日不太一样……这绝望的深吻,令她怀疑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
他放开她时,她面泛桃红,眼中已被情潮湿润;可他却是完全冷却了下来。
不是她。
他绝望地想。
殷画与“殷画”,两个女人在他脑海中已经缠夹不清。可是眼前的人,却什么也不是。
他转头,看见桌上那碗银耳汤,微露悲哀地道:“怎的母妃病了那么久,你们一个两个,却都不知道去瞧瞧她呢?”
杨氏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