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转过头来,将这笑如春风的曾孙子盯了半晌,道:“你不是要去河南府了么?”
殷染脸上的笑容静住了。
他要走了?
……他为什么不能走?
一时间,膝下的茵褥都仿佛撩进了骨髓,撩得她浑身发痛。她想起他说过的,在黑暗无边的夜里,在不可知的意乱情迷之中,他说,他不走了,当真不走了。
她觉得自己很好笑。
床上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可当作承诺的。
更何况,还是个孩子,在床上说的话。
段云琅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人,只道:“是,忠武军那边来了信儿,父皇放心不下,让儿臣去看看,也算历练历练。何况儿臣在程夫子处,也实在是学得腻味了。”
太皇太后便眉眼都笑起来,“这样好,好,给你父皇分忧。那几个观军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不像话,太不像话!”
长安三大内里,大约也只有这一个地方,这一个老人,敢这样坦率无忌地提神策中尉高仲甫的名讳了吧。
太皇太后一人独居在偌大的兴庆宫中,平素十分寂寞,这回便特意拉了这两个晚辈用晚膳。殷染原想推辞,那名唤鹊儿的宫婢却偷偷拉着她说,圣人子嗣虽多,却鲜少见谁来给太-祖母请安的,今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五皇子留下来才好。殷染只得坐下了,太皇太后还乐呵呵给她夹菜,吓得她整顿饭一直在谢恩谢罪。
段云琅在一旁很妥善地应和着太-祖母,矜持地用膳,神容安静而严肃。殷染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仓皇道:“婢子……婢子还是去外边,站着吃。”
太皇太后还没有说话,段云琅先温和地发了问:“殷娘子这是瞧不起天家,还是瞧不起小王?往后小七若与太-祖母同桌用膳,你莫非也要去外边站着吃,那小七吃出了事,谁当此责?”
殷染蓦地抬起眼,眼睫轻微地颤抖reads;嫡女有毒,将军别乱来。他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却分辨不清其中的复杂意味,笑容摆得更端正了。殷染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又坐回来,“是婢子失礼了。”
那便这样吧,五郎。
即使同桌而对面,也能冷漠而遥远。
这顿饭,甘苦难明。
将夜时分,殷染自兴庆宫回掖庭宫,自然再没了周镜护驾了。太皇太后让她回去收拾些用物,过两日就住进兴庆宫里来。她方走出左银台门,身后便有人追了上来。
她停了步子,却没有转身。
隔着幽幽的暮色,他看见她,一如当年在昭庆门外,不论她穿了多么鲜艳簇新的衣裳,都被那静默的神情和惨淡的夕光压抑成灰暗。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忿恨来,如毒蛇的牙,狠狠咬在他的心瓣上。
他怎么还能做到像当初一样,拉着她的手哀哀地求她?
他自然是可以解释的!父皇在李美人的案子上受了高仲甫的闲气,想起忠武节度使那边与高仲甫狼狈为奸,无论如何都要找个皇子过去压一压。而他与阿染的事情也被孙元继诸人盯上,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他走,走得远远的避开这风头,待回来时,宫里也就忘了这些“污秽”了。
更何况——
这样一个好机会,震动地方收拢人心的好机会,难道要让给别人?!
当初说不去,他是让刘嗣贞出的面,自己并未言语。所以这回再说去,看起来也无多大难堪。
难堪的,只是在她面前罢了。
他说过不走,而今却还是要走。
他食言而肥,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幼稚,幼稚而烦躁。
他踟蹰着,她却有些不耐烦了。想继续往前行,脚底却似被粘住,难以挪动。手在袖子里绞着衣料,末了,咬了咬牙:“殿下有何事?”
“我会回来的。”他脱口而出,“不到三个月,至多夏末秋初,也就回来了。”
她顿住,纤瘦的身子慢慢地转了过来,尖尖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幽暗无情。她看着他,轻轻一笑。
“你的意思,”她笑道,“是要我等你?”
***
段云琅心头一窒。
她笑得温柔妥帖,连一点委屈的痕迹都没有露出来。他却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委屈到她了。
自己有什么立场要求她?除了床笫间几句轻飘飘的情啊爱啊言语,他从未给过她什么。莫说实在的名分,便连承诺也不曾下。她便连为他守身如玉都不必要的。
而今他还要这样孩子气地对她说,我很快就回来。
殷染的笑容渐渐轻飘飘地散去,凝注着他的眼底溶了些悲哀。她突然仓促地转过身去,匆忙地离开。
初时还能平静地走路,到得后来已成了奔跑,转眼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流一滴泪,只见到那斜阳,踉踉跄跄地沉下了远山。
☆、第45章 明镜流萤
“哎,小七,别跑呀!”
春花烂漫的兴庆宫中,一个两岁多的小儿蹒跚着在花枝间乱走,一边拍手一边“啊啊”地笑叫着,时不时回头得意地看着那个追逐自己的人。
殷染着实被他闹得没了气力,一手叉腰喘着气道:“你这祖宗,流连花丛,反而很得意嘛!”
七皇子段云璧咬着手指疑惑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流连花丛”是什么意思。
殷染没好气地道:“你回不回来?”
这句话他倒似听懂了,咯咯一笑,又转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鹊儿在一旁道:“小孩子让他多跑跑是好事,寻常孩子两岁了还不见得能走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