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
她目不斜视地回往含冰殿去,途中在丹枫桥上停了一会。
落花随水,浮萍逐波,她想起去年中秋,自己在这里闹的一出笑话。
背后就是御花园,御花园里,不知会不会还有那个少年,半睁着一双慵懒无情的眼。
其实风月都在最好的地方。夏日,太阳,蓊郁的草木,清澈的流泉。她是真的为素书而高兴,当她发觉素书对圣人的感情时,她只有羡慕。
羡慕素书还能这样去欢喜一个人。
而她,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要迈步往御花园的方向。
眼前有一顶肩舆,在丛丛花枝之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她凝了神,转身背过去。
在这堂堂东内中还敢公然乘坐间色肩舆的,唯有一人,神策中尉高仲甫。
她回到含冰殿时,红烟已挑起了熏香。她懒懒散散地走入去,红烟在帘外问她:“沈娘子可好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便只作未闻。
帘帷之后,红烟的影子氤氲在袅袅香雾中,“今日婢子撞见给沈娘子接生的王姑姑,她说七皇子生得虎头虎脑,哭得声如洪钟,许贤妃都夸是个有福气的呢reads;竹马去哪儿。”
殷染猝然转过了头。
她这才想起,高仲甫所去的方向是承香殿。
***
那日之后,她便有两日没去凝碧殿。现在沈素书成了大红人,各宫命妇都不管她生产未久,尽赶着往凝碧殿来探望送礼。只是听闻沈才人许是虚弱太过、许是架子太足,竟然全数推拒了不见。
到第三日上,圣人也知悉了此事,只道沈才人定是身体有恙,心头悬急,下了早朝便匆匆赶往凝碧殿。
那一日,整个大明宫都被圣人的怒气掀了个底朝天——
原来凝碧殿中,早已没了沈才人的踪影!
段臻颓然坐在寝殿之中,周遭的素淡已被修饰出高雅的格调,十二折云母屏风设色简古,画的不是春闺绮情,却是二十四孝故事。他凝了深邃的眸,在这殿中一件件摆设上慢慢扫过去,心头仿佛有一只刻漏,滴答、滴答,在春日里渗着冰冷的水。
风自草木底下轻轻刮擦出来,渐渐地发了狂,“啪啦”一声,是大风将青琐窗猛然拍得合起。外间老宫女慌里慌张提着裙角进来道:“陛下,要落雨了,奴来关窗!”
他没有理她。待她要出去了,突然道:“你也给我出去找人!”
他起先以为素书只是出去请安或串门;而后以为素书在宫内迷了路;后来,他便将一切可能性都想过了。他想,素书莫不是瞒了他,与旁人有了私情——这会儿,竟是私会情郎去了?
仿佛是响应他的念头一般,天外轰隆隆震起闷雷,豆大的雨点不多时砸落下来,满院里风雨大作,草木摧折。这样的天气,不论素书在哪里,一时半刻都是回不来的了。
渐渐地,入了夜,点了灯。
她还没有回来。
他在想,三日,只有三日了。
只有三日,她便是他的昭容,他连册文都亲自写好了。
他一步步往殿外走去。来时未料到会有风雨,仍是穿着上朝时的明黄冕服,冠带谨严,一丝不苟。只是在将将踏出殿门口的时候,就注定会邋遢了。
一边周镜立刻奔了上来,将宽大的油衣披上他的肩,又给他打起了黄罗大伞,“陛下当心路滑!”
他的嘴唇微抿,这是他惯常思考的神色。他思考的是,他已经将小七交给兴庆宫的皇祖母,给高仲甫及礼部加了料钱,这两日以来又是在许贤妃处歇宿——
他思考的是,这宫中到底还有什么漩涡,是他所没有顾虑到的。
譬如,这场风雨。
风雨将昼与夜的分际都抹去了,每一步,他不知是迈在黑暗里,还是梦寐中。心渐渐被重重考量戴上了枷锁,他忽然想起素书曾经与他说的一句话。
她说:“只有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
——“陛下!”
一声尖利的喊,他浑身一冷,便听见自己派去寻找素书的内官扯着嗓子在风雨中大叫:
“陛下!沈娘子在御花园——的井里——!”
☆、第12章 将恐将惧(三)
那一夜,御花园里,头一回那样热闹。纵是大雨倾盆,都还围满了人,叽叽喳喳的语声伴着风雨雷电的交鸣,混沌中像是索命的响。
宫人们第一个便去禀报了圣人,可不知为何,圣人始终不来。而后这事情便传开了,好事者站了里三层外三层,俱围着那一口被雨水灌满的枯井。
殷染急急拨开人群,见到了素书自井底被人捞出的尸首,身子已经泡肿,皮肤都泛了青,手中紧紧抓着一只小小的纯金镶翡翠的长命锁,她还认得,是素书特意给小七挑的。她用力去掰素书的手,她问她:“你不是要将这锁送给小七么?我替你给他戴上,你松手,你松手好不好?我会告诉小七,这是他阿家送给他的,让他一辈子戴着它,你松手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全身便发起抖来,只那双眼又犯了拧,直愣愣盯着素书的脸,就那样盯着。素书一向是个温和得几乎没有痕迹的人,家中世代明经,知书达理,便是在井水里泡了两夜,脸上的神态仍安然而静默。
便是这样的素书,便是这样的素书呵——
她怎么竟有那个胆量,就这样投了井?!
殷染想着,想着,头皮被大雨淋得发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素书是欢喜圣人的,素书已生下了玲珑可爱的小皇子,圣人对素书是极宠爱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却听见旁人在议论着,说她将自己的舌头都割破了,显见得是一门心思寻死,根本没给自己留下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