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颐微笑起来:“我自己的身子骨儿,我自己清楚。干农活干习惯了,虽然看着瘦,底子却强|健得很,若如你所说的,却成了瓷人儿一样了,哪儿有那么虚弱?我虽没得过病,却听人说过,伤寒可大可小,小者蒙头睡上一觉便好了,大者也不过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御医不是吩咐了,我这是因忧虑而患得的症候?只要将心思放宽些,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又不再受风……”
青杳叹气道:“殿下这般说辞,倒是教我不好劝说了。自己的身子,自然要自己爱惜,殿下既然知道自己是因思虑过多才病得这么重,又岂能不知陛下如今唤您过去作甚……”
刘颐苦笑道:“我虽然愚笨,这种事情又怎么会不晓得?只是我了解阿父,若不是实在为难……”她禁不住摇了摇头。
做了十五年的父女,刘盼为人如何,刘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如果不是为难到了一种境地,那样爱面子的人又岂会轻易拉下脸面向儿女求助?更何况他如今做了皇帝,对自己的身份更是自矜自爱……几个时辰以前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如今却迫不得已地让人过来叫她,不是不爱惜尚在病中的女儿,而是的确无计可施了。
阿父处境这样艰难,也让刘颐心中有些感慨。此刻她的想法倒是和刘徐氏的说辞有些类似了:若是没有做这个皇帝便好了……若是不做皇帝,刘盼好歹也顶着个奉川侯的名头,一应税赋无需缴纳,她再努力几年,好好经营一番,便能渐渐攒下一份家业;待到十年后阿弟娶了妻,她这守灶女便也能稍稍轻快轻快,一家人和和□□地过着,纵使生活贫苦平凡,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如今阿父成了皇帝,自己与阿弟都成了公主皇子,这样平凡的生活便再也不可期了……刘颐微微叹了口气。再怎么艰难,也只得坚持下去。这样的处境,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她又怎能轻易冒险?若是能襄助阿父一二……也是好的。
青杳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劝说,回身道:“我来服侍殿下宽衣。”从箱笼中取出衣物来,依次为刘颐换上;又取出象牙篦来,细细将头发绾好。一切准备已定,才肯放她上了轿辇,一路向太极宫行去。
一路上刘颐问了小黄门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渐渐有了底子。待她到了议事所用的侧殿时,殿中的争吵方才告一段落。散骑常侍方大人嘹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着:“……若是姑息此等事情的发生,莫要说打什么胜仗,俺们这一颗项上人头,便要被吴川叛逆给拔去了!”
刘盼又急又怒,冷冷道:“何至于此?方卿实在言重了些……”
那守在殿前的小黄门十分机灵,连忙喊道:“长公主到!”
刘颐提着裙摆,昂首而入。
刘盼才初初登基,并没有封过什么名号,刘颐虽是实质上的长公主,却并没有广昭天下,小黄门这么一喊,本是为了凑趣,讨个喜欢,谁知听在殿中大人们的耳里,却有了不同的感受。刘盼心情复杂,又是骄傲、又是失落,觉得女儿能获得宫人的这般尊敬无非是靠了自己,又暗暗想着自己尚未拥有过如此威信;某些官员却觉得,宫人这般称呼,定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刘颐授意,这位“长公主”的野心可见一斑;某些官员却又觉得,刘颐尚未晋封,便能被宫人如此奉承着称呼,可见手段了得……一时之间,气氛便微微古怪起来。
刘颐进了侧殿,目光准确地捕捉到几道熟悉人影,微微颔首。她行至刘盼面前,动作行云流水,施了一礼:“阿父安好,阿颐来得迟了。”
刘盼目光落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方才想起长女正在病中,愧疚一时袭来,声音也轻柔不少:“阿颐此次实在该好好歇歇的,却是阿父错了……只是如今,阿父身边无人,还少不得要依仗你一二。”
后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刘颐却是听得心中叹气。她正色道:“阿父且放下心来,女儿没有旁的本事,吵架一事,倒还算得上本行。”
她声音也十分低,离得近了却也能听见。拂煦便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闻言目光古怪地对刘颐一瞥。下面一人奏道:“陛下还当早早下出决定,这战场风云,瞬息万变,臣等在此争论无事,可若是误了战机,多了伤亡,罪过可就大了……还请陛下快快立下章程,交由臣等,或由信鸽发出,或由飞骑传播,总要指挥了前线将士才是。”
刘颐闻声望去,见到了一张年轻诚恳的面庞,落在了群臣之中。
☆、第四十六章
刘盼闻言,不禁眼前一亮。只觉得诸臣争吵了那么长时间,竟只有这么一人解出了自己心中之意。是了,这战场上瞬息万变,每一秒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他饱读诗书数十年,更是深知其中道理。如此急切地召集群臣、呼唤女儿,不过是为了早些得出主意、想到应对的法子罢了,这些人却只顾着争吵,始终没能议定章程出来。那拂煦更是可恶,枉他对其颇为看重,却还劝他说不急于一时……此时不急,难道要等到吴川王打到这京都来,他再开始着急么!
更何况,此前他下了命令,要求下面将领行兵打仗,须要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虽有信鸽迅如闪电,可这命令也不是随时都能传达到的,若是双方正在征战之中,保不齐还是要见机行|事……到那时候,再想彰显皇帝威风,可就为时已晚了!还是要趁着先机才行……
这么想着,他看那底下年轻人便有了几分顺眼,那其貌不扬的诚恳面容更是显得可亲起来:“卿之言……”
“微臣徐自达,忝为陛下太仆。”徐太仆恭谨答道。刘颐看着他,在脑海里转了转,才想起这位太仆究竟是何许人物来。
——倒不是说他十分有名,只是刚巧身份较为尴尬,是被宫人们当作趣事说与了刘颐听的。而这件趣事,却恰恰与瑶川夫人有关。
说是忠烈之后,曾入选过羽林孤儿,因勇武善战、又谋略出色,经先帝考核后,被擢为百夫长。后又在对匈奴战役之中立了功绩,成了都统。
武官升官,全凭本事,徐自达年虽只有二十许,能有这样的地位,在大汉也不算惹人注目。先帝虽认为他可以栽培,却也没有特地注意过。让徐都统出了名、进而从实权武官变成了掌管皇帝车马、畜牧的太仆的那件事,却是与先帝面前的红人瑶川夫人有关。
瑶川夫人是先帝乳妹,地位自然特殊。她出身并不差,又是一副花容月貌、兼得冰雪聪明,十分受先帝宠爱。丈夫在边关罹难后,更是被封了夫人位,还以“瑶川”为封号,足以见先帝对之疼爱。她也的确不辜负这地位与恩宠,气质高华、又长袖善舞,不但为先帝做了许多事,还为新君刘盼立下了功劳。
徐自达被擢都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恰逢虎贲军轮换边防,他从边疆换到了京都,第一天有机会上早朝谢恩。谁知那天偏偏瑶川夫人也在朝上,启奏一事,那身穿女子朝服、端庄秀丽的模样顿时入了徐都统的心,令他魂不守舍起来,甚至昏了脑袋,当着诸臣的面便请求皇帝以功勋换美人,誓要娶了这比他大了十多岁的寡妇回家。
结果自然是帝皇震惊,满朝讶然。徐自达尚不知自己惹祸,瑶川夫人却笑言道:“妾每揽镜,总自哀容颜衰老、青春不再,想来便是再醮,也是没有人会看得上眼的。如今却能得到徐都统之厚爱,心中不由欣喜万分,没想到妾都到了做祖母的年纪,竟还能得到别人的追求呢!”
平帝大笑,徐自达羞得满脸通红,此后便被调任了太仆,明升暗贬,不但被作为趣闻笑料所流传,就连升迁之路也就此断绝。不过,此刻他倒的确是抓准了机会,若是没有意外,是一定入了阿父的眼的……
刘颐心中想着,对徐自达的事情有些感慨。瑶川夫人的确形容昳丽,年三十许仍有款款风姿,比之未出阁的小娘子们,自然有一番独特魅力,也无怪乎徐自达会一见倾心。
拂煦早在旁边悄声解释了徐自达的履历与官职,刘盼心中了然,便问道:“你既这般说了,胸中可有成算?”
徐自达道:“陛下胸中自有沟壑,何须微臣提醒?微臣斗胆,却在这里请教陛下:陛下心中意思,可是要四方驰援、拖住吴川王,以佯败之法,寻机一网打尽?再由督查司督察诸藩,警惕异动,由近处调军护卫元都?”
刘盼平生未曾上过战场,甚至连棋都不怎么会下,心里哪里会有什么意思?然而他虽则没有此类经验,却熟读史书,一听徐自达的说法,便从历史上找到了范例,当即拍板道:“好,好!徐卿此言,正说出了朕之心意。”
下面群臣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奇特的神情,心中腹诽——说来说去,徐自达不过是将他们方才争吵的内容报给了皇帝罢了,怎么刘盼方才不应,偏偏如今应了?
这也是先帝临朝二十年所养成的风气,朝中百官大多年轻,又多出自功勋武将之家,即使文官,也饱读儒道之学,朝中无党争,亦无权谋倾轧,本朝又太平已久,先帝为人还方正宽厚……是以这些臣子们,心思也都颇为纯粹,少有城府。刘盼出身不佳,又无甚本事,初初登基便遇上了叛乱,正是心中不安之时,哪里听得了别人的反对?正是别人要反对什么,他便要做什么,总是拧不过那根筋来。
方才吵了那么一会儿,主题都是要劝刘盼调集虎贲军以谋胜利,可是一边有拂煦挑刺,一边刘盼自己心中也不舒坦,便处处找茬,总不同意,话题也便越来越偏,最后竟扯到了若是临阵生变,照着陛下意思必输、照着将领意思必赢,下头兵士该如何行|事的题上,十分荒唐。
徐自达这一声却是出得及时。他没有贸然打断朝臣争吵,而是选择了刘颐到来、议题继续的时机说事,语气中又暗含奉承,显然是满足了刘盼的某种心理,说话内容一方面总结了群臣意见,一方面又体现出自己的判断来——佯败之法,便是他提出的具体策略。若是这样还不能入了刘盼的眼,就只能说实在是时运不济了。
刘盼果然十分满意,之后便命诸臣继续管派粮草辎重、政务亦不可懈怠等,便命人散了。诸臣亦是齐齐应诺,脸上均带着轻松之色。大汉连年对外用兵,又开源节流、十分富庶,早已形成了一套系统,应对起来驾轻就熟。若不是因为吴川王之事实在突兀,刘盼在位的这些年也必定会如同平帝时一般,平稳顺畅地度过下去。而等吴川叛乱被平定之后,这一目标想是也很容易达到。大汉会正如它之前所经历的一百多年时光般,疆土连年扩大、百姓安居乐业,一直这么太平安和地延续下去。
刘颐被人匆匆叫来,却只是在殿上略站了站,基本没说什么话,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朝会。刘盼心中正在兴奋时,也暂且忘了女儿还在病中,只顾叫着田、马二位丞相并几位将领说话,重头还在徐自达身上。还是拂煦提醒了一句,道:“陛下若是无事,且教公主回去安歇?”
刘盼向旁边扫了一眼,才看见女儿那不正常的脸色,忙道:“是极,你快回去歇着,还杵在这儿作甚?”
刘颐拜道:“儿无事,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思量着阿父与诸位大人尚未用膳,若是长久议论下去,怕是会腹中饥饿,便犹豫停在了此处。”
听见女儿熨帖话语,刘盼心中不由一暖,朗笑道:“却是我家阿颐最为孝顺。”便命身边小黄门去传膳,又命拂煦亲自将女儿送回宫中。
刘颐这次再无推辞,应诺后便转身走了。拂煦虽资历深厚,却毕竟是个黄门,刘颐是坐着轿子走的,他却要在旁边同宫女步行。以他六七十岁的年纪,这样却是有些磋磨了。
刘颐也从不是什么敬老爱老之人,如今对拂煦更无好感,更清楚一样身份等级,看见拂煦那颤颤巍巍的行走模样,也只是命宫人稍稍放慢步伐,并未让他就此回去。拂煦也并无怨言,陪她一路走着,到了椒房宫前时,却忽然说了一句:“公主心中可有怨气?”
刘颐讶然,笑道:“怪哉,我心中能有什么怨气?”
“公主前次论政,口才高妙,驳倒群臣,正是意气风发时,此次却站在殿上,一言未发……心中难道就没有憋屈?”拂煦道。
刘颐听着,不由心中冷笑。她原以为拂煦同瑶川夫人一般,是全心要襄助阿父的,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这般的说话,是打量她不知道前头的事呢?她前次上去帮助阿父,固然有自己的意愿,却也有拂煦撺掇的成分;此次阿父唤她过去,更是拂煦的意见。拂煦使人唤她来了,又装好人在阿父面前请她回宫,害得她拖着病体白跑一趟、被晾在旁边的并非旁人,正是拂煦自己,如今竟还好胆问她,心里有无怨气?
“此是余之家事,不牢公公费心。”刘颐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