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低着头,不敢看她:“……是。”
刘颐一笑,继续道:“接着你便心里一跳,连忙去打听那名宫人的身份,却忽然晓得对方正是自己一同进宫的阿妹春草,登时如遭雷击;而恰在此时,对方又有意无意地告诉你,那名宫人因着身份低微,死得又不祥,被人随意地扔进了埋骨井中,连副草席都没得到,是也不是?”
春华不禁讶然,不明白她为何说得这般详细、就仿佛当场看见的一样,喃喃答道:“是。”
“于是你便去了埋骨井,”刘颐扣着手指,声音愈轻,皮上却不禁泛起了颤栗,“你去找春草的尸体,因着那井一向有进无出,只好自己吊着绳子从外面爬进去,透着惨淡的光亮一点一点寻找着阿妹的尸身,你的手指不知道摸过了多少尸体,不知摸过了多少待腐的尸身、踏过了多少点着萤火的骨骼,终于还是找到了那句尚还温暖的尸身,连忙把她拖回地面上,寻了个隐秘|处好好放着……此时你心底定然满是恨意与茫然,恨就恨在我阿母无辜牵累了你姊妹,却让你阿妹孤零零地躺在枯井之中;茫然便茫然在,你虽将自己姊妹拖了出来,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置。”
刘颐胆子再大,也经不住人这么惊吓。用刚刚触碰过死尸的手去服侍别人沐浴……就算是在平民之中,这也是相当晦气和恶心的事情,更何况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宫呢?只凭这一点,便将春华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她忍不住地想着,在春华用那双手触碰她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温热的活人,还是冰冷的死尸呢?而活人……亦是随时都可以变作死尸。哪怕春华心里存了一星半点的歹意,如今的她也不会再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是如春草一般,冷冰冰地躺在不知什么地方了。
青杳会焦急地冲进来,很大原因也是在害怕她遭遇不测。春华反应如此奇特而激烈,又何尝不是说明了她心里有鬼呢?
可是哪怕如此,刘颐也想要再挣扎一回。若是连个宫女都收服不了,日后她又要如何收服那些京都贵女,让她们以自己马首是瞻呢?
心里片刻间转过许多思绪,刘颐并没有给春华答复的时间,淡淡续道:“……而恰在此时,一名救星从天而降。你们虽从未有过交集,他却知道能够解决你疑问的方法,甚至还守在尸首面前,自愿帮你看守,承诺无论此行成功还是失败,都许你妹妹一口薄棺。你将信将疑,却已心神失守,只好听了他的指挥,佯装与往日无异的模样回到了玉藻宫里。恰好我传了浴房,便悄悄央求了其他宫人,求得了这次机会,单独与我相处。你在我身边侍奉,也有了一段时间,心中已是料定了,我不可能在此事上拒绝你……是也不是?”
春华啜泣道:“奴婢对不住公主……”
“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若我处在了你这种情境,若是你阿妹换了我阿弟……恐怕不只是拿言语挑唆试探,便是亲手杀人,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刘颐柔声安慰着,眸中却有寒光闪过,“我知道你并不是别人安插过来的探子,也没有另投他人的打算,只是六神无主之下,乍然听到了一个主意,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地去实施了罢了……可是有一件,我虽心里同情,却也不问你那么一句:我虽没见过死人,却长于厨艺,往日偶尔臼些葱姜粉末去做菜,知道若是那木杵捣入臼内,葱蒜虽不至霎时间变为齑粉,却也会汁水横流、变得不成形状……我且问问你,我阿母既是正正地砸中了你阿妹……”
她声音放轻,盯住了春华:“……她的身体,又是如何的?”
春华愕然抬头,目光与她相对。不过短短片刻,她便醒过神来,又是惊怒、又是不敢置信,喃喃地道:“我阿妹……我阿妹她……她四肢俱断,颈也折了,可是……可是……”
蓦然之间,她的眼泪簌簌而下,满腔的恨意骤然涌起,嘶声道:“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又有什么不敢的呢?”刘颐轻柔地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若是给了他们足够的机会,便是连我阿父,他们也是敢去设计的。你们姐妹只是普通宫人,他们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只是杀了一名宫女,便能得到一名忠心耿耿的棋子,若是今日被你得了逞,日后这种事儿,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你且想想,这买卖划算不划算呢?”
她心中已渐渐有了底子,知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心中同样惊怒交加,面上却不动声色。宫中势力向来有着明确的划分,除尚宫们与皇帝、皇后直领的几个地方、并御膳房与太医院这些地方外,如今能悄无声息地骗过青杳,来个偷龙转凤,让所有人都以为被刘徐氏砸死的人是春华的人……除了在宫中数十年、有着莫大影响力的拂煦以外,可还有着什么人呢?
春华也并不傻,只是犯了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一时遭逢大变、心神失守之下,无法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灯下黑”罢了。反倒是她因着置身事外,还能想上许多,由此才能抽丝剥茧,将事情脉络理了出来……
这些事情,换个人站在这里,又哪里会想不到呢?
春华被人拨开心中迷雾,顿时也渐渐清明起来。她本就是宫女之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生得聪明伶俐,不然也不会被青杳选拔|出来,提作了刘颐身边的大宫女。她脸上颜色青青白白,最终惭愧伏下,对着刘颐磕了三个响头:“公主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奴婢做下此等错事,不敢求公主恩悯,但求公主给我些许时间,让我找出真凶来,待报了此仇,定然世间来去无牵挂,不再与公主添麻烦。”
刘颐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内心却陡然腾起危机:“不必说这些,这世间欠了人情债,便从来都没有还得清的。我若是帮你葬了阿妹,你又该如何谢我?……况且,你若是在这当口死了,反倒是为我徒增麻烦,谁知道对方如今只是让你挑唆我,日后又要想到什么办法来对付我呢?”
春华满脸惭愧,又磕了个头,才起了身。此刻她虽满脸苍白,精神气魄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她恭敬立在刘颐面前,恳求道:“春华自知有罪,只以皇天后土为誓,日后定以公主马首是瞻,忠心不二,无有微词。如今却要大胆请求公主,许我调动公主护卫,捉拿了那把守我阿妹尸体的人,我阿妹泉下有知,定然也感激涕零,来世投胎,愿为公主做牛做马!”
刘颐微微皱眉,注意力却被她话中一辞牵引过去。
……公主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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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贵女的言行标准是什么,许多年来一直有着争议,也没人敢提出制定过,因由便是在贵女的象征、实际上站在这些淑女名媛顶端的公主。公主既然是贵女们的领头人,她的一言一行便被看作了贵女们的代表;偏偏一方面出自先秦遗风,一方面又由于汉太|祖本人对自家女孩儿们的优待,本朝的公主们正如同那些流派学说一般,堪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几乎没有一位公主与另一位公主是重样儿的,各有各的个性。同胞所生的姊妹,一位热衷于朝堂政事,作风爽利;另一位却奉行黄老学说,举止安娴静雅,最后却束了黄冠去修道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并不罕见的。
太|祖如此热衷于抬举小娘子们的地位,为人又是个浑不吝的,当初为了自家女儿能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不受任何人的辖制,很是做出过些任性|行|为,许多事情无论放到前朝后代,看着都是十分出格且荒谬的。譬如他诸多任性|行|为中便有这么一条:明令规定了公主有仪仗护卫,分别为什么品级、款式、规格,护卫人数由大到小多少人不等,又是从哪里选拔的等等。
然而国朝百多年来无内战,也从没有哪个金尊玉贵的公主愿意以万金之躯去战场上打滚,这些专从战场摸爬滚打过的好手中选出的精锐护卫,多年以来也不过是平白挂个名头、如同普通虎贲般轮换边防罢了。只有在偶尔遇到公主与驸马撕破了脸、公主要教训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时,他们才会出动那么一部分,为公主撑起前茅后盾来。
而先帝姊妹稀少,又没有儿女,这本就名存实亡的公主护卫便也渐渐被人忘之脑后,逐渐地想不起来了。刘盼登基为帝,本该着手进行改元、大赦天下并后宫封位等要务,谁知却偏偏遇上了吴川王谋反,这些事情便也只好排在后头了。谋反平定后,光只平息吴川王的野心所带来的后果便要花上小半年的时间,刘盼又是个面子大于天的人,纵然可以挤出时间来办这些事情,又哪里肯办呢?而与之相较,公主护卫又是哪本台账上的东西,值得人去惦记着为刘颐分说?
青杳虽然看起来万事通达,却毕竟年纪轻,哪儿就能面面俱到。这件事没有告诉刘颐,要么便是她觉得并不重要,要么便是她实在不知道了。然而如今刘颐却对此十分地感兴趣,微微挑着眉头,便道:“哦?公主护卫?这又是个什么,怎么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
春华解释道:“殿下不知道这个,倒不是哪位姑姑姐姐有意怠慢,而是本朝虽设立了这么个职位,却是鲜少有用得到的时候,奴婢也是因着之前一意想在公主面前出头,便发奋去念了自开国来姑姑们留下的手札,这才晓得了这么个存在。虽说没多少人记得,但奴婢有十足的把握,公主的护卫还留着,凭着殿下的名头,不说一次性调足长公主的配置,拿着殿下的旨意去调个十人小队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刘颐斜睨着她,似笑非笑道:“何时男人竟也能进得了宫城了?莫非真伤心傻了不是。”又无奈道,“若你真想捉拿了那害死你阿妹的帮凶,倒不若去寻一寻青杳,好生向她赔一回罪,还能借着她的关系来调动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嬷黄门,一股脑儿捆了那人来呢!”
春华倒也坦荡,直道:“我阿妹当初为我吃了许多苦,如今我若连副棺材都不能为她挣来,也白白长了这么一张脸皮了。”便同刘颐告辞,要出去寻青杳了。
刘颐见她果真并不记恨青杳,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去寻人报仇,心里也松了口气。青杳是她身边形同老师的人,春华这些天以来的表现又难得十分合心意,刘颐不指望她们之间会没有矛盾,可也是希望她们能和睦共处的。
她心中又对春华生出了几分佩服,只觉得与她相处到如今,却直到今天才略略摸清了春华的品质性格。虽则不及青杳聪慧能干,却是十分重情义的,脑筋也算得上活,更难得一样心宽,立即便能转过弯来,且不拘泥于过往。表现得完不完美并不打紧,没有人会永远不去犯错;犯错之后能否及时地改正、力挽狂澜甚至获得更大的好处,才是从贫苦之中一路走到现在的刘颐最看重的。而春华的行|事,无疑便对了她的胃口,令她心中徒增了几分激赏出来。
她转身坐在床|上,又微微叹了口气。往日里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天之中做不了多少事,便仿佛这么囫囵过去了……可是若如今日这般,却又觉得光阴流逝十分之慢,短短一日间经能够发生这么些事,直教人心神俱疲。
她努力回想着青杳的教导,想着是不是该把阿弟叫过来耳提面命一番,又想着是不是要做做面子派人去看刘徐氏、甚至自己亲自去看;又想青杳与春华能否顺利行|事,捉住幕后那人;又想如今这般硬气起来,却算是和拂煦撕破了脸,日后再见,也不知是如何相处……
想着想着,她又累又饿,困意直上涌,身子一歪,便在床|上睡了过去。
外间服侍的宫女半晌听不见动静,悄悄探头一看,才发现公主已然入眠,便轻手轻脚地关了窗、灭了灯烛,又为她盖上被子,忙活了半天,方又悄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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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颐晚间未曾更衣用膳便睡了,自然睡得不是很稳当,凌晨时分便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向外一看,天色却还黑着呢。她撑着手臂坐了起来,拍了拍脑袋,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在哪儿、又是怎么个情况。
看看吊下的帷帐、盖好的被子、下了的窗户,刘颐也大略猜得出是有人进来服侍过了,悄没声地又叹了口气。在家里的时候,她断不敢凭着困意就这么睡了,非要强撑着精神完成一天的事务才敢闭眼。然而人都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的道理也是足足的,不过才来宫里几时,她便变得这么惫懒了,无非是仗着自己如今有人服侍,哪怕不亲历亲为,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罢了……
可是若教那些宫女说,却是巴不得她再惫懒些呢!做主子的若是能面面俱到,底下人又如何能显出本事来?这些天读的故事、史书里,历来大臣们都盼着皇帝能“无为而治”,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小道与大道,实际都是相通的。太|祖皇帝常将老子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挂在嘴上,可见这也是经过实践的真知……正过来推,便可由皇帝与臣子推到一家主母与女侍;反过来推,以主母治家的经验套用在朝政上,却也是可以有些相通的……
刘颐坐在床|上发着呆,却是越想越偏、越偏越远,直到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她才回过了神,把之前漫无目的的思索全部抛之脑后。清晨是有些冷的,她随便找了找,正要披件外衣去开窗子,也透点晨风进来,外头守夜的宫女便听见了声音,匆匆进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