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抵达官署时,见一队党项人各自头上插着羽毛,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看清带队之人的那一刻,段岭登时大喊一声,冲上前去。
赫连博大声道:“段岭!”
“赫连!”段岭大喊道。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段岭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于是一个翻身,骑到赫连博背上,让赫连背着他,哈哈大笑。
“你……不要、不要难过。”赫连博指指段岭左胸膛,说,“人……故世,都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露珠。”
段岭笑了起来,点了点头,知道赫连博在安慰自己,心想这么说来,他应当也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你们在吵什么?”段岭问。
“还有,他。”赫连博说。
客栈内有一队辽人,更有一队元人,一名青年站在阴影之中,于阴影里注视着阳光下的段岭。
“拔都?”段岭放开赫连的手,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那青年正是布儿赤金拔都,他的身边则跟着阿木古。
“我知道你一定在江州。”拔都说。
言下之意,他正是为了段岭来的,南方传来李衍秋驾崩的消息,元、辽、西凉三国都马上为之警觉,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李衍秋崩后,接下来的继任者与南方局势,将对未来四国格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哪怕是与大陈连年交战、彼此有着宿仇的元,也会派使者过来打听消息,只是段岭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拔都,他就不怕被陈国扣下来么?
“这……这是……”赫连博侧过身,稍稍挡在段岭身前,说,“不怕他,这是……丹增旺杰。”
赫连博又朝段岭介绍另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与段岭差不多高,身体强壮,穿着和拔都很像的羊皮袍子,斜右衽,只是皮袄乃是暗红色,乍一看段岭还以为也是元人。
但从名字上听起来,段岭马上就知道是吐谷浑部人,忙与他问好。
那名唤丹增旺杰的年轻人连汉语也不会说,朝赫连博解释了一大串,让赫连博翻译。段岭心道这么说下去,到明天天亮都说不完,便摆手道:“不打紧。”
“朋友。”赫连博说,“是朋友。”
于是段岭与丹增旺杰拥抱了下,大伙儿无声胜有声的也就算了。辽国派过来的却不相识,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男人。
“在下耶律鲁。”那男人朝段岭行礼道,“大辽北院左中平事。”
左右中平事乃是北院大王下面的参谋,耶律大石死后,北院重组,上来一个这么年轻的皇族,说不定耶律鲁将是未来的北院大王,段岭心道耶律宗真也是给足自己面子了。
耶律鲁拿着一封文书,递给段岭,段岭会意便接过。又见述律端跟在队伍里头,想必耶律鲁得了命令,先去过邺城一趟,不见段岭,这才与述律端来到江州。
“国有内事。”段岭说,“应接不暇,多有得罪,让各位看笑话了。”
内城被韩滨占领,众人都看在眼中,也都没说什么,谢宥便安排他们暂且住下。拔都来了,段岭正心生一计,低声朝武独说:“我有个办法,正好可以混在他们里头进去。”
武独正警惕地打量拔都,朝述律端示意,述律端便过来侧耳听武独吩咐。武独让他多带点人,看着拔都,以免闹出什么事来。
“别的人我不担心。”
武独与段岭走到驿站外,认真道:“你觉得布儿赤金拔都是为的奔丧来的?”
段岭知道武独话中之意:拔都明显是来捡漏的,在他心里,多半认为李衍秋驾崩后,自己无依无靠,夺回皇位成为泡影。正好过来看看情况,说不定还能把他抓回去。
“你陪他们聊聊。”段岭说,“我去问问拔都。”
“别又被抓了。”武独说,“你落在他们手中已有两次了。”
段岭哭笑不得道:“不会的。”
在江州有黑甲军保护,这样还能被抓走,谢宥就不用混了。段岭回到驿站中,见赫连博与那吐谷浑部的年轻人已各自被带去安置,述律端也与耶律鲁离开,方才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伙人,终于逐渐安定下来。
剩下拔都还在驿站里站着,低声朝阿木古吩咐事情,见段岭来了,两人便停止交谈,拔都示意阿木古先走,阿木古便转身离开。
两人安静地站在客栈内,落日余晖照了进来。
“出来走走?”段岭说。
拔都一掸袍子,掸出飞扬的灰尘,满不在乎地跟着段岭,走出驿站。
江州长街笼罩在落日里,城外一望无际的远方,玉衡山下,玉江折而向南,汇入长江,滚滚东去。
“三年还没到呢。”段岭说,“这么着急做什么?”
拔都看着段岭,停下脚步。
“你这一辈子,待你好的人太多了。”拔都说,“我这点真心,常常被你拿去喂狗,习惯了。”
段岭笑了起来,说:“若真这么想,我也不会出面来见你了,谢谢。”
段岭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他知道拔都仍想努力一把。
“你叔驾崩,我知道你要带着那点人回来找蔡狗夺权。”拔都又说,“想过来看看,帮你一把,帮了没用,也好带你走,免得你死了。”
“你变了。”段岭奇怪地发现拔都这次见面时,已不再是上次的满身刺和棱角,更不会说不到几句就动手。
“想开了。”拔都说,“回去以后读了些你们汉人的书,我没空看,是书官给我念的,从前是我不对,对你太凶了。”
拔都居然会说出“从前是我不对”的话,简直令段岭无法相信,段岭虽然认为读书能改变人,然而却不觉得能改变拔都。
拔都眉目中仍带着少年的傲气,却已内敛了许多,隐隐约约,眼神里带着点与耶律宗真相似的威严。
“你如果真的了解我。”段岭说,“就知道哪怕我失败了,也不会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