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山涧里的些许药草,囫囵吞了下去,再扒了些青苔与树皮,一起吞进肚里,他一直顺着南边走,沿途竟未遇见熊虎等猛兽,心道当真是老天不绝于我。
走了足足数日,他的脚上已满是伤痕,鲜血淋漓,浮起水泡,便用树皮裹着,小时的遭遇令他变得强韧无比,没有吃的,便去掏鸟蛋,摘果子,吃花,吃抓到的活着的鱼——吃一切能吃的东西。
及至离开鲜卑山东段时,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远处有一个很小的村落,他躲在农舍后,耐心地等待入夜,进去偷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一双靴子穿上,掏了两个鸡蛋,磕碎了吞下去,再揣了灶台里面的几块热面团,揣在怀里,继续赶路。
换衣服时,他在身上一摸,才想起玉璜丢了。
罢了,和我的命比起来,玉璜丢了爹必定不会骂我。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本能地沿着北斗星指向朝南边走,听见人的声音他便马上躲藏起来,如同惊弓之鸟,他沿着人踩出的道路朝南边走,知道大路中定有村落,果不其然,沿途他经过好几个村子,看外头晾着的服饰,想必是鲜卑人。
他每到一个村落,便偷一点东西,想着什么时候才安全,能踏上回南方的路。夜里漫天繁星,他躺在树下,翻来覆去地想,想李渐鸿找不到他,是否绝望无比,差点要拔剑自尽,又是怎么被手下给拦下。
待得见着他活着回来时,又将如何喜极而泣,又将如何抱头痛哭……
段岭想着想着,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哽咽,蜷在树下呜呜地哭。
这次只要能平安回去,他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段岭脸上挂着眼泪,熟睡之中突然有什么扑住了他,紧接着他猛地大喊,是一只狗扑了上来!
段岭慌忙要抽出匕首挡架,却听到人声,倏然心中一动,不再抵抗,来人说着鲜卑语,手里提着灯朝他脸上晃。
第40章 跋涉
那是一名过路的老农户,朝他问了几句话,段岭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只待他有何举动,便扑上去了结对方的生命。幸而对方发现段岭是汉人,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疑惑,只是示意他爬上自己的牛车,将灯挂在牛车上,继续赶路。
段岭躺在干草堆上,连日逃亡,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缩在草堆里沉沉睡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天明时分,他感觉到自己抱着一个温暖的躯体。
狗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段岭马上醒了,伸手抓匕首,那只大狗却识趣地叼起匕首,递给他,段岭哭笑不得,摸了摸大狗的头。
旷野长天,秋高气爽,农户正在路边坐着,与人闲聊,大路尽头,则是鸡犬相闻的一村落。
段岭下车去,朝那农户磕了个头致谢,农户却“哎哎”地喊住他,交给他一个布袋,里头装着几块饼。
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边吃边走,渴了便去喝点山泉水,天气渐渐地冷了下来,他趁着某日艳阳高照,在小溪里脱得一丝不挂,洗了个澡,蹲着搓脸洗头时,赤条条的身体倒映在溪水里,已不再是孩童般稚嫩,水中映出的,是一名俊朗少年。
我长大了——段岭心想。
明年就十五岁了,他长高了许多,手臂也粗壮了些,常常拉弓射箭,使得肩背宽阔,看得出不太明显的胸肌轮廓,那溪水里映出的健美男子身躯,令段岭觉得不太真实。
他洗干净衣服,晾干穿上,将布袋搭在背上,打了个唿哨,悲伤而孤独地继续往前走。
最后一片黄叶飘离枝头时,冬天来了,段岭亦踏上了进入玉璧关的道路。
玉璧关外全是南逃的难民,他混在人群里,听人们说着辽语、鲜卑语、汉语与党项语,各地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大家或是拖家带口,或是妻离子散,孑然相吊,哭的哭,诉苦的诉苦,慢慢地往南边走。
他走在人群中,一眼望去,滚滚洪流,足有三四十万人,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玉璧关不愿开关,难民们便只得沿将军岭翻过去,有被元军射死的,有摔下山崖粉身碎骨的,沿途尸体,衣物俱被剥得精光,段岭一路上见惯了死亡,却仍忍不住为这景象而流泪。
幸亏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玉璧关终于开关,难民们感天动地,拥进了中原。面朝分岔路口,段岭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打听一声。”段岭问,“西川往哪儿走?”
“西川?”有人答道,“远得很呢……”
一句话未完,后头的人群便催促快走,将段岭与那人挤散,段岭只得又问西川怎么走,又有人问他:“你去西川做啥哩?”
“找我爹!”段岭隔着一个麻木的男人,朝五步外的人喊道。
“西川,自然是沿着西边走!”那人答道。
于是段岭走上了另一条路,然而人的脚步总是快不过风雪,越走越冷,关内的冬天来了。
他自打离开鲜卑山,就一路衣衫褴褛,像个乞丐般走了过来,沿途抢到几件粗布衣服,便囫囵裹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脚上还全是血泡。
待到了西川时,我爹都快认不得我了,段岭心里自嘲道。
好几次他看见南陈的士兵经过,突然就有种冲动,想上前去拦着马,说我是你们的太子,快带我去西川。
然而只是想想,想也知道,别人只会把他当成疯子。段岭只得继续往前走,直到落雁城下时,段岭实在走不动了。
再这么走下去,他只会在路上冷死。
北方全境入冬,段岭不得不进落雁城去避寒。
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地降临了,雪纷纷扬扬,温柔地覆盖了大地,一夜间全城雕栏玉砌,破庙里、街头巷尾,都是战乱中的流民,所幸段岭挤到了破庙中的一个位置,靠着半堵漏风的墙,保住了一条小命。
曾经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饥饿、寒冷、伤痛,孩提时至为深刻的记忆正在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灵魂。饥饿像一头贪婪的狼,咬着他的五脏六腑,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揪成一团;寒冷则像一双刺骨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只有一层粗布裹着的身体;伤痛犹若针刺般,从全身各处袭来。重重折磨令他整个人都在痉挛。
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哆嗦着从墙上的一个小洞口朝外望,看着城里温暖的灯光与纷纷扬扬的大雪,它下在每一个地方,覆盖活着的人也覆盖死去的人,绵延千里横亘万年。
在他的背后,则是庙宇里陈旧而脱漆的,慈祥的菩萨掐着拈花指,俯览面前悲伤而寒冷的灵魂。
这一夜,落雁城中冻死了一千四百多人。
翌日段岭踉跄起来,往庙外走时,这暂时的栖身地里已有将近一半人停下了呼吸。
他必须马上去市集上找份糊口的活儿,否则再过一夜,自己也将死在这里了。市集上人来人往,大家都裹着袄子,段岭站在雪地里,以恳求的眼神望向每一个打量他的人,冻得无法开口。
“卖身吗?”有人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