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被闪了一下,忙说不用不用。
方谨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又认真重复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姑娘更不好意思了,慌忙摆手躲开,佯装好奇地走开去打量医院血液科。
然而方谨却是真的很感激她。他被人悔捐过好几次,都是初配过了,血液中心的人打电话去通知做高配时志愿者后悔,他只能通过关系想方设法联系上志愿者,用许以重利的方式来说动他们。
过去捐髓确实要用针管抽取髓血,但现在从两边胳膊取外围血就够了,虽不能说完全没风险,但风险大多是理论上的,即实际中从没发生过捐赠出意外或留下后遗症的事。尽管如此,现实中还是有很多明明配型成功却悔捐的事情发生,对患者来说不啻于致命的打击。
他们俩送小姑娘出了医院,顾远无限殷勤地让司机把她送回去,那架势如同恭送金光闪闪的贵妃娘娘上轿。小姑娘受宠若惊,非常不安地走了,结果车开出医院大门了顾远还追着在后面深情挥手送别。
“呼——”顾远揉揉自己的脸,说:“笑酸了。”
“……你笑得好不自然。”
“怎么不自然!”顾远立刻反驳:“这是从我内心油然而生的真挚情感,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笑得那么努力过!”
方谨无言瞪视他半晌:“但你笑起来的时候她明明很害怕……”
“哎哟胆子肥了,刚结婚就嫌弃老公不帅了?”顾远拉着方谨去找他手下开过来的另一辆车,一路不停教训:“都像你傻乎乎的,还‘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真不知道啊?不知道商品经济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作用吗?老公都准备好了,手术那天带支票本来,多少感情都在薄薄一张纸里了……”
方谨直觉哪里不对,但又无法反驳,只得被顾远拉着走了。
·
移植手术前患者需要进无菌仓待十天到半个月时间,在此期间要进行一次超大剂量的致死化疗,将体内的免疫系统完全摧毁殆尽,就是俗称的“清髓”。
清髓后患者虚弱如新生婴儿,全身造血功能为零,免疫功能为零,随即再输入捐献者的造血干细胞,就是俗称的骨髓移植了。这个过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如果志愿者突然悔捐的话,患者一方面已经清髓,另一方面又没有健康的干细胞输入,临时换供体又几乎不可能,那就是瞬间宣判了死亡的事情。
因此顾远用一种很柔和的手段,把捐髓者置于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进仓前患者可以回家收拾生活必需品,送去医院消毒后,再带到无菌仓里用。回到顾家庄园后方谨直扑主卧,进去就开始翻箱倒柜;顾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只见他跪在地上,拉开衣柜最下层的那个抽屉,往里一看发现空了,顿时有点儿发怔。
“……”
方谨回过头,只见顾远倚在门框边,两根手指拎着一块棉白手帕:“亲爱的,在找什么?”
方谨简直呆愣,半晌脸色微微红了起来:“……你怎么发现的?”
“因为老公智商高。”顾远冷冷道,走进卧室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这个偷我东西的小哭包。”
方谨仰起头眨巴着眼,满脸无辜,犹如一只雪白待宰的小羊。顾远把手帕伸到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得意洋洋嘲讽两句,却突然见他闪电般起身,一把夺过手帕就往外跑!
这速度简直是百米赛跑级的,擦肩而过时顾远竟然没抓住,刹那间就冲到了卧室门口!
顾远气极反笑,转身拔腿就追——他的身手是何等专业,方谨还没跑出卧室大门,就只觉得身后劲风来袭;紧接着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当空横抱起来,随即被轻轻松松扔到了大床上。
方谨还没来得及用力坐起身,就被顾远当头压下,紧紧按在床上问:“是不是你偷的?”
“……”
“装小姑娘骗我,偷了我的手帕就跑,是不是你干的?”
四目对视,气息纠缠,顾远鹰隼般冷酷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那英俊深邃的五官近距离看更令人怦然心动,方谨一边正因为时隔多年人赃俱获而倍感难堪,另一边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正左右为难之时,却只见顾远突然嘴角一勾,露出了笑容。
“还敢跑,”他低头亲吻方谨的嘴唇,温柔道:“——终于抓住你了。”
十多年前,顾家花园,十二岁的小顾远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手里攥着他母亲遗下的手帕,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嚎哭跑走,气急败坏无计可施;十多年后,还是同一个地点,顾远轻柔又不容抗拒把他的方助理按在身下,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抓住你了。”
命运兜兜转转,经过鲜血、硝烟、欺骗和背叛,经过无数曲折的爱恨和离奇的恩怨,最终回到了初遇的起点。
“从那时就喜欢上我了吧?”顾远恶劣地抵着方谨问:“不然怎么在我经过的时候哭,肯定是看我小小年纪就风流倜傥,故意想吸引我注意是吧?”
“……”
“还偷了我的东西就跑,想勾着我去追你,追不到就能记住你对吧?”
“……”
方谨面色通红,不自然地别开目光。顾远却扳着下巴强迫他转回头,逼问:“是不是,嗯?是不是?你就承认了吧,到底是不是?”
他简直就是个蛮不讲理的霸道总裁,方谨终于被问急了,破釜沉舟道:“是!”
谁知顾远没嘲笑他,而是静静看着方谨,目光中闪动着温情而专注的光。
他们就这么身体相贴,亲密无间,连心跳都紧贴着彼此的胸膛跳动在一起;半晌顾远终于缓缓俯到方谨耳边,如同诉说一个秘密似的,轻声道:“——我也是。”
·
第二天,方谨经医院安排进入无菌仓,骨髓移植程序正式开始。
顾远把他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一一折叠,打包,消毒,整理出满满三大箱,甚至搬了两套鸭绒被进去替换病房里的被子。而方谨自己随身带进仓的,也就口袋里一方整整齐齐的旧手帕,和无名指上那枚不起眼的素圈婚戒。
进仓后门一关,除了护士每天固定时间会进去换药之外,一概人等不得进入,家属只能通过视频进行探视。而病人在仓内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一方面接受巨大致死剂量的化疗,呕吐、腹泻、失眠、抑郁,全身免疫系统被全部摧毁;另一方面也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每一天都直面着不可预知的死亡。
顾远每天都去看他,从早到晚,从不离开视频半步。
最开始方谨还忍着不在他面前吐,后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而且化疗头几天根本不是吐,简直就是往外喷胆汁,稀里哗啦弄得一身一地都是;每每吐完后模样狼狈不堪,方谨就侧过身刻意避开镜头,顾远便在视频里不停哄他,安慰他,也不管能不能被听见,自顾自一个接一个的讲笑话给他听。
很快地,方谨连躲镜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吃不下东西,每天靠大量摄入营养粉来维持生命,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下去,每天只能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
“真的什么都吃不下吗?”每天顾远都变着法儿让厨师做了饭带来,从视频里展示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