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这才说明了来意。
却原来,当初大周始得天下时,因经年战乱,民不聊生,偏朝廷刚刚坐稳江山,力量有限,那世祖皇帝便鼓励各地兴办民间捐募会,以民间力量自助互助。如今虽然天下承平日久,这捐募会却已经在各地形成了定例,各地每年都会定期举办募捐拍卖会,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而林老夫人,便是梅山捐募会的会长。昨儿在春赏宴上看到太太纯熟的绣技,她便想起她一直盘算着的念头,打算把五太太拉进募捐会去帮忙。
林老夫人道:“所谓受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是这么想的,与其每年给那些贫困人家捐钱捐物,倒不如教会他们一门手艺。我看太太绣活如此出众,若是能教会那些想学的女孩子们这门手艺,好歹她们能凭这门手艺养活自己,这岂不是件好事?”
五太太一阵为难。她人前说话都心虚脸红,哪有那能力教人,“老夫人所言极是,可、可我的绣活……真的不怎么样……而且我也不会教人。不过我可以认捐,捐钱捐物都行……”
林老夫人原以为五太太跟其他太太一样,是怕麻烦,可盯着五太太看了半天,见五太太目光真诚,老夫人这才明白,原来五太太不是谦虚,而是真的认为她不行。
做了一辈子的教育工作,老夫人岂能不明白,五太太这是缺乏自信,便微笑道:“这件事我们且暂时搁一搁吧,来日方长。倒是最近的春季募捐会,太太这里既然说捐什么都可以,我倒想劝太太把这幅石兰图捐出来呢。”
太太一怔,回头看看那石兰图,又为难了:“这个?可……我还是捐钱或首饰吧,这东西原是我绣着玩的,哪能当个正经东西捐出去,会被人笑死的。”
老夫人也不说什么,只回头问着珊娘和林如稚,“你们觉得太太绣得如何?”
林如稚那里眼馋太太的绣品好久了,当即没口子答着一连串的“好”,珊娘也是一阵点头。
于是林老夫人微笑着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想说,她们只是客套,是面子情而已,可看看林如稚那诚挚的眼眸,再看看仍点着头的珊娘,五太太垂头不语了。
林老夫人这才道:“便是你信不过自己,难道还信不过别人?我们且打个赌,太太就捐出这绣画,我们看看到时候能拍出多少钱。便是做慈善,也没人肯花钱买不好的东西不是?”
看着五太太犹豫低垂的头,教育工作者林老夫人自然知道,想要叫一个不自信的人自信起来,非一日之功。她笑着又道,“很多时候,人都未必能够正确评价自己。而自己怎么看自己,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你。别人觉得你好,便是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好的。”
五太太原就不是个心性坚强之人,如今被林老夫人这么款款一番劝慰,她顿时便觉得该投桃报李才是,虽然不能如老夫人所愿去捐募会帮忙,捐出一幅绣品还是可以的,于是咬咬牙,再三嘱咐着不叫人知道是她绣的,便点头同意了。
那林如稚今儿可算是入了宝山了,岂肯空手而回,此时见五太太松了口,当即抱着五太太的胳膊就是一阵撒娇,非要五太太也送她一幅。
林老夫人那里想着替五太太竖信心,也就没有阻止林如稚。
五太太则是想着两家交好,且送出一幅是送,送出两幅也是送,便点头答应也送了她一幅。
终于如愿得偿的林如稚得意非凡,四人重又回到月观台,她免不了拿出那幅尺余长的锦鲤戏莲图,向着袁长卿和周崇好一阵显摆,又扭头过去跟珊娘讨论着要怎么装裱。
周崇虽然年纪小,见识却高,哪能看不出五太太绣品的不凡,便不是“玉绣”,也自有一种独特的风韵。五皇子的眼当下就绿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往小里又缩了两岁,过去拉着五太太就是一阵痴缠卖憨,只说家里祖母生辰,偏祖母一生最爱的就是收藏各种绣品,五太太如此高超的绣技,一定会叫祖母喜出望外,吧啦吧啦……
宫里一向威严的老太后都吃不消五皇子的没皮没脸,又何况一向不惯跟人亲近的五太太。才刚在绣房里,她就已经被林如稚缠过一回了,如今竟又遭遇了周崇。偏那林如稚好歹是个小姑娘,缠着她倒也罢了,周崇又是个男孩子,且还是个生得颇为俊俏的男孩子,这般泼皮似的缠上来,倒叫五太太不知该如何应付了,只得求助地看向林老夫人,一边讷讷道:“我那东西,原是我无聊时消遣的玩意儿,岂能给你祖母当寿礼?这也太不敬了。”
林老夫人心里却是别有计较,便笑着替周崇求情道:“怎么会不敬呢?太太为什么绣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费了这么一番大力气替他祖母来求这么一件寿礼。我看他这孝心够虔诚的,太太就允了他吧。”
珊娘也想着替五太太竖信心,便笑道:“是呢,太太不知道,当初他第一眼看到太太给我的那几幅绣品时,都恨不能上手来抢呢。”
说得周崇赶紧过去冲着她一阵打躬作揖,逗得众人一阵笑。
五太太原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人,被众人这么劝着,又再三交待周崇不许说是她绣的,这才命人去将她这些年积下的绣品抬过来。
众人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那些绣品,一边挑选着合适的寿礼。虽然五太太那里打死也想不到,这憨皮臭脸的周崇会是五皇子,他那祖母就是那天下最为尊贵的老太后,其他诸人对这一点却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挑选时,便多了不少忌讳。偏五太太绣东西原就是全凭兴趣,合适用来做寿礼的绣画本就不多,众人几番商量后,决定在几幅观音像里挑一幅。
五太太和林老夫人都比较喜欢那幅针法细腻的坐莲观音,周崇和袁长卿却都觉得那用色艳丽的千手观音更容易讨得老人家的欢心。众人正细细讨论时,珊娘无意间一低头,忽然就看到那箱里各色绣品下方压着个小木匣子。她一时好奇,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微微泛着黄的乳白色丝绢。
那乳白色的丝绢上,绣着一个手执杨柳枝的观音立像。这幅观音像用墨极为简洁,甚至可以说,整幅绣像就只用了几条粗细浓淡不同的线条,粗粗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观音轮廓,偏那只执着柳枝的手,却又极尽精描细绘之能事。
看着这兜帽遮住眉眼,只能看到一只纤纤玉手的观音像,珊娘忽地就是一眨眼——眼熟!
而那边原正听着林老夫人点评的五太太扭头看到,立时就惊呼出声,一转身,便要过来夺那观音像。偏她的手尚未碰到珊娘,便又有另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一把将那观音绣像从珊娘的手中凌空抽走了。
珊娘和五太太同时回头,就只见五老爷正一脸惊愕地看着那幅观音像。
五太太心虚地转身背对着众人,耳根下一片通红。
五老爷身后,林二老爷也探头看向那幅观音。他一时竟没能认出这是绣的,只惊诧着此画用笔的简练和构图的精妙,忙道:“这观音是谁画的?有点意思。”
“我。”
五老爷答着,目光则一瞬不瞬地看着五太太。
这幅观音像一出,顿时就统一了众人的意见。众人一致认为,所有观音中唯这一幅最为出色。对五老爷夫妻关系一无所知的林老夫人甚至还夸着:“一个画得好,一个绣得好,这正是夫妻二人珠联璧合之作,寓意就更好了。”
可惜的是,不管怎么夸,五太太那里只垂着头不吱声,五老爷则干脆把那绣像卷巴卷巴塞进了袖笼,然后不由分说,将那坐莲观音和千手观音全都塞给了周崇——以实际行动表示,此幅绣像不予割爱。
晚间,虽然已经过了往日就寝的时间,五太太却仍滞留在绣房里。只是,她并没有在绣花,而是心神不宁地在绣房里来回打着转。
直到五老爷推开忠心护主的丫鬟明兰,直直闯进绣房。
听到五老爷进门的声音,五太太一个转身,背对着五老爷,然后闭了闭眼,暗暗叹了口气。她再没想到,因一时疏忽,叫她那一直藏得好好的观音像就这么在五老爷面前泄了底……
她垂着头,等着五老爷发问。却不想等了好半天,身后那人只静静沉默着,竟是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可不像急脾气的五老爷。
五太太悄悄回眸,却吃了一惊——她的眼,正和五老爷的眼实实对上。
她飞快转回头。
便听到五老爷叹道:“我真有那么可怕?”
五太太:“……”
她想说,我怕的不是你,我怕的是我自己……却终究没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