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所谓的“恶梦”,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其中有好多细节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珊娘再想起那件事时,心里总难免有些疑惑——眼前这一切,到底是她经历了死亡后重新回到十四岁,还是真如奶娘所说的那样,只是十四岁的她做了个病死的恶梦?
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了庄周?
“姑娘,该起啦。”李妈妈仍跟哄孩子似地轻拍着珊娘的背。
珊娘回过神来,抬头问着李妈妈:“奶娘,你家里为什么叫你回去?”
李妈妈的手臂忽地僵了一下,然后便跟没事人一样,放柔了声音,抚着珊娘的鬓发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琐事。”
珊娘看着奶娘一阵默默眨眼。此时她已经肯定,不是十四岁的她梦到了自己以后会病死,而是病死后的她,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十四岁。因为即便奶娘不肯说,她发现她居然知道奶娘隐瞒了一些什么,甚至还知道一些连奶娘都不知道的,奶娘家那吸血鬼似的婆婆和丈夫正在筹划的事。
沉默了片刻,珊娘耍赖地拉着奶娘的衣襟,用力嗅了嗅奶娘身上那熟悉的白兰花熏香,然后猛地一个打挺,翻身坐起。
“起了!”
花窗外,二月的艳阳乍暖还寒。春天才刚刚到来而已,一切都还早着,不急。
等珊娘洗漱毕,坐在堂前用着她那顿晚了的早膳时,大案上的自鸣钟正热热闹闹地敲过九下。
住在西园里的姑娘们,每个人都配有一个专属的小厨房。看着满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珊娘想,等她被挪出去后,唯一会想念的东西,大概就是这随叫随应的热乎气儿了。
“你们吃了吗?”
坐在小桌前,她抬头问着奶娘和三和、五福。
奶娘一大早就急着赶回来,自然没吃,三和五福倒是吃过了。而若是换作以前,就算珊娘有心想叫奶娘一桌子用饭,也会觉得这样做会有违老太太的教导而不敢去做,如今的她才不管这些,便指着对面的座位对奶娘笑道:“奶娘陪我用一点吧。”
奶娘自然不肯的,于是珊娘噘着嘴儿道:“我一个人用,没劲儿,不吃了。”
奶娘哪舍得饿着她,忙不迭地坐了半边屁股,小心翼翼地给珊娘布着菜。珊娘却反过来夹了一块奶糕递到奶娘嘴边上,弯着眉眼笑道:“有人陪着吃才香,奶娘也用一个。”
奶娘没法子,只好用了一个。
原本在老太太的教养下,吃饭时是不许说话的,但此时的珊娘好像忘了一向的规矩一般,竟一边吃着,一边拐着弯地打听着奶娘回去的事。
也亏得李妈妈一心想要瞒她,才没叫她套出什么话来。
只是一旁的五福不禁有些忍耐不住,趁着姑娘没注意,便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妈妈的背。
于是李妈妈这才想起那件大事来,忙放下筷子,正色问道:“姑娘最近到底是怎么了?真病了?以前就算姑娘病了,也从不肯轻易请一天假的,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肯去学里也就罢了,反正女孩儿家家的也不考什么状元,可连给老太太请安都懒怠去,这总有点说不过去吧?而且之前姑娘称病不去请安,老太太也没怎么计较,这回春赏宴的事,老太太竟还记得叫上姑娘,可见老太太心里还是挺看中姑娘的。只是,十四姑娘那么说时,姑娘怎么也不替自己辩解上一句?倒叫老太太误会了姑娘……”
旁边的五福忍不住就又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奶娘舍不得指责姑娘半句的!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姑娘会听进去才怪!
于是她赶紧抢着道:“就是就是!那可是春赏宴!别的姑娘抢破了头也抢不到的机会,老太太有心要给姑娘,偏姑娘竟这么不上心……”
十四姑娘那么说时,老太太盯着她们姑娘看,就是给姑娘机会替自己辩解的,偏她们姑娘不仅一句话都没有,还那么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笑着——别说是老太太,她看着都有气!
“……老太太不生气才怪!”五福气呼呼地结案陈词。
这半个月来,算算十三姑娘因躲懒而忤逆老太太的次数,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了。老太太虽看着慈眉善目……好吧,也只是“看着”而已!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人中,还是三和最为稳重,捧着羊奶递到珊娘的手边,细声问道。
珊娘端起羊奶慢慢品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丫头。奶娘她可以肯定,哪怕她再落魄,奶娘都会跟着她的。这两个丫头她就没把握了。
三和稳重,一向不多言多语,但其实她才是心里最有数的一个,自己想要什么也一向最是清楚。所以当初她出嫁时,三和并没有选择做她的陪房,而是择了个跟府里没关系的青梅竹马小货郎做了夫婿。虽然一辈子没什么大富贵,可夫妻和美,也算是平安喜乐的一生了。
至于五福。这丫头有着一张刀子嘴,两点豆腐心,虽然看着厉害,其实骨子里有点色厉内荏,遇到个厉害的立马就现了原形。但这孩子的好处是从没什么坏心,就算有些私下里的念头,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故意去害人。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点善念,就算跟着她做了她的陪嫁丫鬟,五福最后终于还是嫁了个好人,跟着袁长卿的那个长随,做了个有产有业的“太太”。
只是,如果这一辈子她还选择跟她,怕是就再没那样的夫婿了。因为侯珊娘早就已经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跟袁长卿有任何瓜葛。至于那个“猿门猴氏”,谁爱做谁做,她是再不参与的!
“我的想法嘛……”捧着热呼呼的羊奶,珊娘弯着双月牙儿似的柳叶媚丝眼,“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其实昨儿我并没有说谎,我觉得我最近好像真的不太对,脑子跟锈死了一样,转都转不动,就算老太太把我送回去,我也没法子,只能认命了。倒是你们,你们有什么想法?跟了我这么多年,眼看着我是没什么前程了,但我不想阻碍了你们的前程,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们。”
话音未落,她看着的那两个丫鬟还没什么表情,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珊娘回头,便看到她的另外两个丫鬟,双元和四喜正双双站在门边上,双元的脸有点红,四喜的眼神则是一阵闪烁。
“哎呦,你们回来啦!”珊娘笑着招招手,“正好正好,快来快来,也亏得你们及时回来,不然我可不会一个个去问你们,太麻烦了。我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我猜最多明后天吧,我母亲那里就该派人来接我了。”
第三章 好聚好散
其实珊娘的猜测还是蛮有道理的。
老太太的那几句话,明显就是在暗示她,如果她还有心“上进”,那么今儿一早,哪怕她“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滚着爬着也得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当然,老太太会不会原谅她这还两说,但首先这是个态度问题。
而显然珊娘的态度很不端正。
其实直到最近侯珊娘才发现,前一世她的行事作派,简直就是老太太的翻版。所以她可谓是知此知彼——老太太这人,说好听点,是“爱惜羽毛”;说不好听,就是她女儿控诉她的那个罪名:“耽于虚名”。
所以,就算老太太那里真的厌弃了她,也绝不会亲口说出赶她出去之类的话。自然,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老太太亲自出面。所以珊娘才说,她母亲应该会来接她回去。
如果她猜得没错,她的嫡母大概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然后会派人或亲自来跟老太太说:“自家姑娘打扰老太太多时了,家里人想念得紧,想要接姑娘回去住一阵子……”
对了,之前她还亲口说过自个儿“精神不济”之类的话,如果她嫡母够机灵,其实还可以加上一句:“姑娘身子不爽利,等接回去养好了再来侍奉老太太。”
不过,大概她的嫡母没那么机灵吧。
吃完早饭,珊娘坐在堂前的太师椅里,一边撑着额头莫名微笑着,一边看着丫鬟们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屋子。
要说起她的父亲和嫡母,其实珊娘并不怎么熟悉。虽说珊娘的爹,侯府的五老爷还是老太太亲生的小儿子,可许是这夫妻俩的性情在侯家人当中实在太过奇葩,既不爱争名也不爱逐利,因此整个五房在人前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
珊娘被接进西园时才七岁,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里也很难见到她的父亲和嫡母,因为父亲这一生都痴迷于绘画,而她的嫡母则钟情于刺绣,据说这二人能十天半个月地把自己关在画室绣房里不见人。也因此,在枝繁叶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们五房的人口最为简单——嫡母没有生养过,珊娘父亲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两子一女而已。
前世时,珊娘是从西园里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对于她来说,还是她对于那二位来说,其实都挺陌生的……
许是想着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儿女。想到儿女,珊娘撑着额头的手忽地就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