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叫好,有人说道:“哎!这是有名的清辩居士……和……”“人家是太学院的夫子啊……”“听说他曾经在台上讲学三天三夜,无人能辩得过他!”“懂得多呀!”“嗓子也好啊!”……
听得差不多了,马光指着楼上大喊:“如此言论,与圣心不符,拿下!”
灰衣文士不屑地摇头:“我此时手无寸铁,你对我这般无礼吆喝,可我现在若是全副武装的戎兵,你可还敢如此高声?!”
有个百姓大声说:“对呀!你们不打戎兵,在城里压着这么一辆囚车有什么好威风的?”
又有一人说:“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不要脸哪!”
一队禁军往楼里冲,一群百姓拦着:“算啦算啦!你们还不让人说话了吗?”“就是,他们说错了吗?”……
两个文士哈哈一笑,转身潇洒地进了门。
他们一通侃侃而谈,人走了,可是话语却留下了痕迹,禁军中有人表情不那么自然,有人看向了地面。
贺云鸿闭着眼睛听完了他们的演说,知道这一章节过了,就又睁眼看向前方,果然见不远的店铺上,又出现了一个闪亮,不多时,一声哭喊响起,贺云鸿看不见细节,可是周围的人在口口相传前面发生的事。
原来队伍前面有个妇女拉着两个孩童冲出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一群人哭哭啼啼地在当街跪了。那个妇人说要拜谢贺相当初开仓放粮,救了她的全家,她身后的人们争相诉说当初如何受了贺相的恩典。
禁军们动手将人拖开,这些人是平民百姓,豁出去了,就又哭又闹,弄得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劝阻:“人家来说说话呀!也不劫囚,你别这么蛮横啊!”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你们没有妻儿吗?”……
禁军半天才将这些人都轰开了。
有了这个话头,人们就又开始了新的议论:
“话说贺相这十几年,民生安宁,战事之前,我们家过得挺好……”
“贺相一向提倡养民,不重课税。”
“贺相该算是一代良相!”……
有人向着兵士围着的囚车大喊:“贺相!你是个好官!百姓记得你!”响应者无数。
囚车里,贺九龄听见了,空洞的眼睛流下热泪。姚氏使劲撇嘴——说这些有个屁用!又不能过日子!……
诸如此类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囚车走得如乌龟爬一般,贺云鸿现在也明白了,那一个个的闪光,是对节奏的掌握,有人在拖延着囚车的行进,也在造声势。
又一次闪亮之后,几个穿着朝服的人走到路当中,为首的是宋源,他穿了官服,举手说:“停下!”然后带头往队伍中走。他是朝官,兵士们比他官阶低,不敢阻拦,只能让开,宋源带着几个文官一口气走到了队伍中间,接近了囚车。
马光握着兵器大步走到宋源等人面前挡住了他们,大声说:“你们竟敢拦阻囚车,想造反吗?!”
宋源身后的尚华荣对着囚车喊:“吾乃吏部员外郎尚华荣!贺侍郎!我在此说一声,你是好样的!我尚华荣为能和贺侍郎共事而骄傲!”
其他几个文官都开口,说贺云鸿如何为大军北征出力,如何秉公任命……
百姓们对官吏都存着分敬畏之意,现在听一群官吏如此说贺云鸿好话,更加起哄:“贺侍郎是个好的呀!”“就是!怎么能判这么重的刑?”“是皇帝泄私愤哪!”……
马光一拉剑柄:“请诸位立刻离开此地!我奉旨押解贺侍郎赴刑场,你们不该在此扰乱公务!”
宋源越过马光的肩膀,对周围的人们大声说:“我与贺侍郎共事三载,今日就是来对他说一声,我佩服他!他当初对陛下许下死守京城的誓言,未曾毁约!就是接到了太子手谕,也忠诚于陛下,不曾献城纳降!算是言而有信的君子!我今天就要在这里说一声感谢!若是他那时听了太子之言,此时京城已然沦陷!多少人家会遭洗劫,多少妇人会遇强暴!多少人会被抓为奴役而离开故乡!多少人会被强征为兵,去攻打我们自己的城市!今日我等尚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当人,而不是在异族脚下当狗,就是因为贺侍郎当初没有听命!就是他现在的罪名,换来了我这一时偷生!你说,我不该在这里吗?!”
周围的百姓们大声喝彩,“就是呀!如果没有贺侍郎,那时接了投降的手谕,现在戎兵可不就在身边了?!”
“贺侍郎做的对呀!”
“贺侍郎是个功臣!”
“贺侍郎无罪!”……
群情激奋,满街沸腾!
贺云鸿却垂了眼睛——宋源拙嘴笨舌,脑子轴得很,这稿子的用词口语平常,可情绪激烈,听着有她的文风,他们是不是一起商议来着?她去找宋源,可是没进来看我……
马光大喊:“来人!把他们轰出去!”兵士们过来,将这些文官推推搡搡地往外赶。
百姓们不高兴了,大声斥责军士们不明是非。
许多人站出来,言辞激烈地指责朝廷不辨忠良,皇帝判刑不公!
人们如水漫开,完全阻挡了道路,庞大的禁军队伍无法通行。马光不得不让兵士们强行拉开人众,再结队成墙,挡住拥挤的人群,囚车好继续行进。
百姓们追随着囚车,在队伍外围大声呼喊:“这是冤案哪!”“贺侍郎不该受剐刑!”……
人们心中,贺云鸿不再是个谋逆之犯,而成了个捍卫京城的英雄。贺家变成了受害者,而不是罪犯家属。
这种如火如荼的热烈,将贺云鸿的押赴刑场变成了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四面八方的人或是因为想看热闹,或是听到了那些言辞,深觉有理,也要来说几句,比肩接踵而来,禁军外围,人流如潮……
没人在意远离中心的城区,有成队的兵士,前往各个城门……
囚车行得缓慢,已经过了正午,还没到行刑之地。
贺云鸿听着沿途一波又一波的人言,完全明白凌欣是在干什么,这股股声浪汇成洪流,不仅要为贺氏洗冤,还要营造出对裕隆帝不满的氛围,描绘出降城的恐惧后果,激励人们不要投降……
冬日的太阳,晒得贺云鸿浑身暖洋洋的,他不再张望,而是疲惫地闭目养神。既然他成了人们瞩目的中心,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他肯定不是这出戏的重点!今天最要紧的,该是城外勇王的冲围!那时童老将军出城,十万禁军,败给了对方一万铁骑。皇帝太子的十万军兵更是任人宰割,连赵震后来带出去的赵家军也被打了回来。勇王只有万多步兵,城外铁骑四万,他们怎么冲过来?太子掌着禁军,她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不想让太子察觉赵震的行动,避免几十万禁军公然火并,更不让太子有机会去阻挡勇王入城……
忽然,贺云鸿听到非常远的地方,隐约有一声嘘响,似是一支放哑了的爆竹,贺云鸿睁眼看去,楼宇层叠,哪里看得到什么。他想起贺霖鸿说过的她会做烟花,看来,此时城门那边有事,不久,又有一声模糊的嘘音。贺云鸿皱眉闭了眼睛,开始凝神等待,分辨方向:京城十二座城门,一定要全部拿下!还不能打草惊蛇,不然如果太子得报,让人开门纳敌……
他已经在囚车中坐了半天,口中喉间如火烧一般,浑身更是疼痛,一直被绑在身后的手臂都木了,但他却希望这囚车走得更慢些,吸引住更多人的注意力,给她争取足够的时间。
规定的时间到了,可是囚车迟迟不到,宫中的裕隆帝焦躁起来,问道:“怎么回事?!这都过了晌午。”
福昌小声说:“有一帮宵小劫囚,禁军谨慎,小心行进。”
裕隆帝笑了:“真有劫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