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低眉肃目,烛光映上他半边脸,晕染出温暖的光泽,可惜面色却是一沉到底。
沈寰蓦地心上一喜,反手关上门,隔着黑巾,绽放出笑颜,“在等我,有话说?”
顾承深吸了口气,看向她,不急不缓,“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这人也许正含着气恼,可仍是拿捏不出质问她的语气。
沈寰扯下掩面黑巾,从容坐定,笑答,“你向来不过问我的行踪,怎么忽然感兴趣起来?”
顾承收回目光,“我不多问,是为尊重你。你心里藏着的事,我自问拦不住,也没有立场阻拦,而且我不喜欢勉强人。”
他叹了一声,不带丝毫犹疑,“现下问一句,是为关心。”
沈寰笑着望他,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动人,远观有朦胧意像,近看则纤毫毕现,可以细细赏玩。
这话说得不假,她如今这样看他,方觉出他的侧脸更好看些,原来他有一道精致的颌骨,勾勒出不同于清润温和的一抹坚毅。也许这样的侧脸,才是更符合他内心的真切形容。
她半晌不说话,顾承诧异,不觉转而看她,却见她眼波流转,如雾如丝,迷离中透出一腔痴绝。
登时呼吸一窒,仓促慌乱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我不过是练功去,外头清净。”沈寰赏鉴过后,终于开口,轻声回答。
顾承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所见,反问道,“图清净,家里不能练?”
“不够敞亮,”沈寰摆首一笑,“也不能接天地之气。”
顾承低低的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外面比家里方便,我不管你上哪儿,只要别练到方家宅门里去就行。”
这个姓氏令沈寰警觉,皱眉问道,“什么意思?你怕我去方家,怕我伤了方巧珍?”
顾承抿着嘴唇,半晌开口,“就当我多心,请你别这么做。她……毕竟没得罪过你。”
“你,是这么想我的?”沈寰盯着他,沉声问。
顾承咬了咬牙,语气诚恳,“当我求你,别做那些,日后大家没法相见的事。如果我说的不对,还请你原谅。”
沈寰没立刻答他,以手支颐,在沉吟中想起,原来顾承真可算是十分了解她的人。
于是换上一副声气,笑道,“三哥小瞧我,我根本犯不上动她。”
顾承当即如释重负,“那就好。”说完已站起身来。
“你来,就为和我说这一句话?”沈寰立时眉峰皱起。
顾承怔了怔,只好又坐下来,思量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咱们都已经说过了。彼此心里怎么想,也都清楚。你……请你也别勉强我,有些事强求不来。”
“三哥,咱们不一样,我就是喜欢强求,强求来的事才够劲儿。”沈寰眼中映出跳动的烛火,忽闪着,一如她幽幽的声音,“倒是你,这样忍着,忍得难受么?”
她的话到底击中了他,顾承眼中闪过一丝痛,别过脸,不再看她。
像是有什么东西刺进她心底,一直扎到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终于将声音放缓下来,“三哥,你看着我,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顾承仰面呼吸,始终没有望向她,“我是订了亲的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女孩子的名声要紧,关乎一辈子。我……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你我年纪差太多,我不会是你的良配。眼下是你一时执着,因为只见过我一个,你信我,总有一天你能把我忘了,到时候再回想,也许只会觉得好笑。”
沈寰难得露出一丝苦笑,“你这人真是倔,既然顾虑,那咱们离开这儿,远走高飞,再不见那些人。”
顾承沉默一刻,平静道,“我娘在一天,我就不会离开此地。”
轮到沈寰沉默了,这事无计可消愁,正是彷徨,却见他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双唇微颤,“你不能打我娘的主意,一定不能。”
话音落下,彼此冷静对视,沉默无言间,沈寰心中渐生凉意,不知该欣喜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是该心寒他对自己的揣测。
许久过去,他在等她承诺,她却故意不答,只是桀骜又乖张的冲着他笑。
半晌,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她,眼中流淌出温暖善意,“能答应我么?”
既然他求告,她就无畏划下价码,“那你得答应我,将来有一天,抛闪下这里的一切,和我一道离开,永不再回来。”
痛楚挣扎一点点凝聚于他眼中,然后再一点点消散开去,最终唯剩平静。
良久,他点头,“如果那时候,你还想要我这个人,我跟你走。”
☆、第18章 冤孽
顾承应了她的话,沈寰打心眼里愿意相信,他是君子一诺的人——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
何况他逃不掉,一个人心里有你,哪怕面上装得再淡薄,其实已算失了先机。只要他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给他足够的时间了解何谓相思,何谓难舍,这事早晚会有转圜的余地。
沈寰决定暂不逼迫顾承,何况她还有其他的事要做,譬如,提升自己,近来停滞不进的武艺修为。
她时常想起那晚遇到的黑衣男子,茫茫夜色下,她看不清他的暗器或是袖箭,如何发出,如何击落目标,可那样近距离下杀人无形,正是她一直以来想要达到的境界。
趁顾承不留意,她再度夜半出门,寻觅那黑衣人。可惜,其人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不曾真正出现过,仿佛那一晚的相遇,只是存在于她的臆想里。
这一日,沈寰上街为徐氏取药,回程途径闹市,正值一家酒楼开张,瞧热闹的人潮将前方道路拥塞。她本无心驻足,无奈停步观望,却被楼前一位华服之人吸引。
两翅乌纱,御赐赤色蟒袍,面白无须。她认得那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夏升。
他是来贺喜的,沈寰在人群中冷眼凝望,不禁暗道,官商公然勾结到这步田地,看来国朝百年,根子里已然烂透,所谓煌煌基业迟早是要败落。
才想了一刻,下一瞬,人群忽作哗然。连带沈寰在内的人都看清了,和酒楼老板拍肩笑谈的夏太监突然浑身一僵,旋即向前扑倒,直直跌落在地,之后再也没有能站起身来。
沈寰看得更清楚,是一枚三寸袖箭,插入了夏升脖颈中。人群像潮水般散开,她就势向后,一面循着袖箭射出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