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慈拉着鱼姐儿就往外走。
先不说神医早就作古,千老爷是真的疼爱这个儿子,在他眼里,一切都比不上千启明的性命,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开了口挽留:“只要小张大人能够救他一命,休说鱼血,就是叫我一辈子不碰荤腥也甘愿。”
张知鱼看到千启明奄奄一息的样子,又看顾慈,顾慈道:“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
张知鱼回头看着一屋子的人,道:“你们都出去,我给他针灸取些毒血出来,这套针法我师父不让外传,用针的时候外人不能在场。”
这个外人自然不包括顾慈,
千老爷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看顾慈,咬着牙带人出了门子,吩咐小游守在门上,自己还回了堂里等消息。
张知鱼支走了千家人,便取了针让千启明脱了上衣,慢慢给他扎进去。
完了又递出去一张药方,让小游去抓药,道:“文过慢慢熬三刻钟,好了就端过来给他吃。”
千启明躺在床上,虽然精神头很差,但眼睛却亮亮的,道:“你能治好我吗?”
张知鱼摇头:“你的心疾太深,就算打开胸腔取了虫子出来,也活不过五年。”
五年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中途如果千启明心情大起大落,那也可能第二天就死了。
千启明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是有些羡慕顾慈能够随意出门,又道:“我能不能像小慈一样活着度完余生?”
张知鱼给他扎着针,带着小虫卵的血不停地往碗里流,道:“我有一套针法可以强行催动元气,让一个五十岁的人有三十岁的力气,不过这都是邪门歪道,是民间道士用来人的,实际上消耗的是以后的寿命,可能原本能活到五十岁的人,还不到三十岁就会死了。”
千启明道:“就算能像常人一样活一日,我也觉得快活。”
张知鱼想着千启明的身体,道:“你身体太坏,元气也不多,就算用针催动,虽然不至于只有一日,但最多也就只有一年光景而已。”
千启明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做这个决定,半天都没想起说下句。
张知鱼没有看到他之前的药方,千老爷也不给她看,就问:“以前可曾吃过什么药?你体弱难道没有吃过保和丸?顾慈就是吃这个吊住命的,他五脏都弱也活了。”
“不说保和丸,就是再尊贵的药丸也还是那样,”千启明念了两遍这个名字,道:“我两岁的时候,阿公还去了神京为我求过皇帝,皇帝给了他三颗极尊贵重的药丸,我只见过一丸,和保和丸味道有些像,但是吃了没有用,我爹从此也不在宫里给我找大夫了。”
张知鱼顿时想起顾慈的药,他最初就是靠着顾教谕找来的两丸药活下来的,但是第一丸是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吃了,那个时候千家还没有药,所以第一丸肯定不是从千家来的。
第二丸药,顾慈吃的时候已经四五岁了,按时间算来算,顾慈吃了没多久,顾教谕就去世了,时间刚好对得上。
难怪顾教谕会这样忍受剜心之痛,因为,他也有比自己更想疼爱的东西。
顾慈从小就是个聪明人,一下子也明白过来,捂住心口道:“我爹是为了我,他走的时候为了我连肉都没有吃一口,每日都拿着药尝味道。”
顾玄玉是个不知道自己来处的人,顾家也不是他的家,但有了顾慈和阮珍,这个没有来处的人就有了归处。
家,是顾玄玉一生最珍爱的东西。
为了阮珍和顾慈,他就不痛了。
顾慈想着爹,不想再跟千启明说话。
张知鱼想起宫里的秘药,也叹,这东西哪里是这么好弄出来的,张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有找到保和丸的主药紫叶草,就知道这个药多难得。
天家的儿女从来就是最多的,千老先生亲自求上神京,皇帝也不过给了他三颗,赵掌柜已经成了南水县的霸王,也没有收齐药材。
张知鱼总觉得这味药已经灭绝了,顾教谕自然也就在民间找不到赵太医留下来的药了。
两人沉默地看着时间,都想快点儿回家。
千启明看着两人冷淡的脸色,心里有些不好受,他从小到大只有顾慈一个朋友。
被朋友冷淡,总是伤心的,便问顾慈:“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顾慈的心不硬,可只要想到爹,也就无坚不摧了,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错。”但爹始终是为了他死的,如果千启明不知情,顾慈不会恨他,但也不会原谅他。
千启明很快就反应过来,哑声道:“是我爹,还是阿婆?我替他们给你赔罪。”
说着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张知鱼赶紧按住他,不让针走了位置,但顾慈还是看得清楚他的身子骨。
千启明是在太弱了,大夏天室内墙角点着碳盆,他浑身上下还都是骨头,身量不说他,连鱼姐儿都比不上,跟个骷髅似的。
顾慈不愿意受他的礼,也按住他说:“你赔不了罪。”
千启明点点头,道:“那我去叫爹来赔罪,我阿公说错了就要赔罪,不管是对谁,你们虽然年纪没有我爹大,但他如果真的欺负了你们,我一定会劝他赔罪。”
但需要他赔罪的人早就不在了,把罪赔在活人身上,是没有用的。
顾慈和张知鱼沉默下来,两个人都不是刻薄人,也不是什么刑讯高手,张知鱼摸着王牛给她做的袖箭,只是问他:“那些鱼血,是你亲眼看着杀的吗?”
千启明点头:“这些鱼是药引子,我爹让我要喝新鲜的,喝完立刻喝药,所以每条鱼都是小游亲自杀的,我就在旁边看着。”
张知鱼心里松了一口气,又问:“从小到大,每一条鱼都是你看着的?你能保证?”
千启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问这个,但也认真回想起来。
他在家的日子十年如一日,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稍微有一点不同,他都能记得很清楚。
半天才道:“当年我在石狮子底下吐了血,人晕晕乎乎的时候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年纪又小,这段时间我记不得了,但从我醒来,爹就给我喂鱼血,我阿公已经病得快死了,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每一条鱼都要亲自看着杀,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从这天起每一条族都是在我眼睛下杀的。”
顾慈问:“千老先生跟你父亲关系不好?”
这其实是家丑,千启明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还是说了出来:“阿公和我爹不知道为了什么吵了一架,很快就死了,死的时候都不要我爹披麻戴孝。”
顾慈看着发毛的被子和窗户上的薄纸,没有说话。
千启明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些明白是为什么了,看着桌上的药碗道:“是血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