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但在我走之前,我还有话对你说。夜公子,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于有些不能挽留的人或事,还是要看开些才好。”如昼眼中有些许的失落,很快被掩下去,平静道,“当年我也深爱过一个人,很爱很爱。然而当我发现,我要走的路与他的观念产生分歧时,我却能决然地放弃他。直至现在,纵使相逢,如同陌路,我早已没有了痛苦。如果你想放下,夜公子,不要再想她,你也会没有痛苦的。”
迟迟没有等到他开口,如昼摇摇头,拂去一身烟雨,转身离开。
夜佛陀突然睁眼盯着前方的山泉,冷酷道:“为何对孤说这些?”
如昼便转头一笑,眨了眨眼,仿佛回到儿时的娇俏,答道:“这是个秘密。”
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一霎急雨吞没了她的脚步声。
夜佛陀也没有在意,又闭目继续运功。雨越下越大,从淅淅沥沥的丝雨变为嘈嘈切切的雨珠。他久坐不动,从长发到衣袍已经全部湿透,贴在身上,隐隐凸显出健壮结实的体魄。
有雨水汇成一股淌进他的眼里,很难受,他紧紧皱眉,却不愿去擦。
忽然天地风雨一止。他疑惑地睁眼,看见有人在他头上撑了一把伞。
夜佛陀头也不回道:“别来打扰孤。”
身后女子的裙裾微微浮动,启唇吐出一个字:“夜。”
夜……
这样熟悉的称呼,这样熟悉的声音,这样熟悉的香气,是她……
夜佛陀只觉心脏那处伤口狠狠一痛,痛得他整个人情不自禁颤了一颤。他极力忍住纠结复杂的情绪,回头望着伞下她秀丽的面庞,红瞳收缩,那行雨水却似他的泪一样。多少年,他不曾流过泪了。
他只有血可以流。
胸中发堵,他沉默须臾,静静道:“你来做什么?”
太清垂眸,目光紧盯他脸上那两行雨水,久久不语。夜佛陀解释道:“那是雨。”
“我明白。我不值得你流泪。”太清手中握着一个小瓷瓶,但她看了看地上那只瓶子,微笑道,“我本来是给你送药的,不过看起来是多此一举,已经有人送了。”
夜佛陀也偏头看了看身旁的药瓶,那是方才*会如昼留下的。他没有多说,但仍然从她手中将药瓶吸过来,抓在手中。
二人相对无言,俱偏头注视深山寂寥落拓的草木。
沉默半晌,夜佛陀问:“微尘宫主怎么样?”
“她死了。”
太清平静至极的口吻下隐藏惊涛骇浪的恨意。这样浓烈而不知对谁的恨意令夜佛陀侧目。
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声嘶力竭,只是平静地诉说:“我身为宗门第一大弟子,宫主对我而言,既是师尊,又是母亲。我不能眼看耗尽宫主一生心血的青上仙宫就此覆灭,断了宗门传承;也不能眼看与我朝夕相处、亲密友爱的师妹沦为阶下囚,苟延残喘。所以我必须肩负起这份责任,也义不容辞。从今日起,我就是青上仙宫的新任宫主。至于我们的过去……忘了吧。”
他们的过去……忘了吧。
要让他怎么忘……那些画面如熊熊烈火,日日夜夜在烧灼他的心魂,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是——那是他走到如今唯一坚持的信念!他捱过了刀山火海,捱过了森罗地狱,捱过了伤痕累累,极尽全力一步一步地接近她。记得初入鬼殿时,多少个残酷的暗夜,他几乎被练功的痛苦击倒,可是只要想到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现在,她一句话就可以摧毁所有。
夜佛陀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指甲几乎刺进掌心的肉里,指骨白得过分,语气却仍然很冷静似的,颇有一分自嘲道:“你记得我?”
“怎会不记得。那个说过要保护我的少年,如今终于有了强大的力量,可惜我们却成了敌人。”她有她想要守护的仙宫,他也有他不可辜负的期望。时光给了他力量的同时,也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
太清的目光遥远而清澈,依稀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她微笑道,“我脑海里,还能浮现你艰难地从墙角爬起来,双眼闪闪发光的模样。”
夜佛陀竟然低头极轻极浅地动了动嘴角,仿佛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很悲凉,很绝望。
他道:“那时候我想,有一天以强大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对我低眉一笑,欢喜地扑进我怀中。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了,你却在下一刻将剑刺进我心口。我也曾想,有一日你就这样打着伞走在我身旁,这一天也来了,却没想过会是诀别。”
太清眺望雨水滴在山泉上泛起的波纹,神色平静,感叹道:“世事无常,宿命难测。”
夜佛陀听到这个回答,没有任何表情,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也转头去看雨,看了许久,道:“我只有最后一句话想问你。你嫁给我,假装不认识我,也是计划之中的事么?”
“是。”
没有任何犹豫的答案,连善意的欺骗也不需要。
太清说完这个字,撑伞转身,决然而去。
那一条水绿的披帛随风一扬,浅浅地拂过他的手臂,瞬间又抽离了。
再也难以触摸的遥不可及。
夜佛陀缓缓闭上了眼,不想看着她走,冷静地请求道:“太清,能不能再为我念一次,你当年哄我入睡的那首诗。”
太清脚步未停,绣花鞋踩在松软的落叶上,极有韵律。她背影清丽纤细,长裙披帛翻飞,翩若惊鸿。
“风起洛阳东……”
“香过洛阳西……”
她的人影已被烟雨蒙蒙彻底地淹没了,只有遥远而空灵的声音传来最后两句诗:“公子长夜醉……”
“不闻子规啼。”
彼时天地寂然,夜佛陀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倏尔满目青翠幽泉苍白褪色,萦绕心头的全是一句——
江南此去已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