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备了一桌酒菜。湛秀率先坐下来,一副喧宾夺主的姿态倒了三杯酒,商遥挨着王徽容坐下,忙说:“我不喝酒。”
湛秀道:“平时可以不喝,这酒一定要喝。”
“有什么说法吗?”
王徽容代答:“这是椒柏酒,喝了能驱鬼辟邪,就算做了亏心事,半夜也不怕鬼来敲门。”
商遥噗嗤笑出来,入乡随俗地喝了一杯,顿时皱起眉头来,坦白说,滋味并不美妙,眼风里扫见王徽容一饮而尽,湛秀更是一口气喝了三杯,她啧啧叹道:“你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啊,一下子喝这么多。”
“咳咳……”湛秀被酒呛着嗓子,连咳了十几声才稍止,俊美面容浮上一丝绯红。
商遥狐疑地看着他:“该不会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湛秀眨眨眼,似是玩笑:“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一桩?”
商遥面色郑重地把整壶酒放到他面前,“那这壶酒就交给你了,喝完你今晚就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哈哈……”湛秀揩着眼角,竟笑出泪水来,“姐姐让我喝我就喝。”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袖间摸出两件小东西来,看着像香囊,其实一点也不香,反而有股淡淡的药味。他往商遥手里塞了一个,另一个放在王徽容手边,用漫不经心地口吻说:“买一送一的,给你吧。”
王徽容淡笑着拿起来看了一眼,随即又放下,往自己碗里夹了几只虾,开始专心地剥起虾来,她做什么都细致,剥起虾来也分外仔细,一点点剔掉虾皮,虾子,只剩下白嫩嫩翠生生的虾皮,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商遥来回看看两人,从湛秀这送礼的扭捏模样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以前没往这方面深想,但一旦起了疑心,再联想到湛秀先前的一举一动,突然觉得豁然开朗。他明明恐高,还要爬墙头,表面上是为了调戏逗弄她,其实是为了看王徽容。还有湛秀每次提到王徽容时嘴格外的毒,毒得有些刻意,怎么看都像幼稚的小男生为了吸引意中人所做的把戏。商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拿到鼻前嗅了嗅:“这是什么?”
湛秀狐疑地看着她:“椒柏酒你不知道,却鬼丸你也不知道,我们汉人每逢元日一直有这个传统的,你该不会是蛮夷吧?”
商遥:“……你才是蛮夷!”
“蛮夷也没关系,你还是我姐姐。”
商遥:“……”手痒,好想打人怎么办?
整个除夕夜就在打打闹闹中度过,湛秀还真的把整壶酒喝光了,喝得酩酊大醉,他不只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太好,喝醉了就躺在地上掀起地毯一角卷啊卷,滚啊滚的,想像一个成年男子卷起地毯将自己包成一团,像蛹似的,睡着了,他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商遥意外地发现,他竟然还有美人尖,皎洁如玉的面容,微微上翘的眼角,挺直的鼻梁,尤其睡梦中眉尖似蹙非蹙的,这么着一看,还真是雌雄难辨。
商遥感叹道:“我想,当长乐侯的枕边人一定很幸福。”
王徽容问:“怎么?”
商遥答:“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难道不幸福吗?”
王徽容沉默很久说:“那照你的逻辑,以后长安侯肯定会很幸福的,说实话,我挺羡慕他。能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你。”
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商遥神色黯然,片刻后又恢复如初,调笑道:“那照我的逻辑,二姑娘你现在就可以很幸福,我去抱被子,今晚就跟你睡。”佯装要出门,突然听湛秀大吼一声,她吓了一跳,以为湛秀醒了,回头才发现他依旧闭着眼躺在地上,貌似睡得不□□稳,双拳紧握,睡梦中眉头皱得死紧,一直呓语不断。一会儿说:“我为什么要姓湛?他们都欺负我!”一会儿又是,“我也不想这样!”一会又说,“我累了……”还说,“没有人真心对我好,没有人……”说到最后竟然哭了,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这话里满满的负能量,商遥不断催眠自己建设起来的强大心理瞬间被击溃,而且是溃不成军,她心酸地感慨:“他也是个可怜人。”
王徽容看了他一眼,拿起帕子净了净手,衷心地建议:“既然活得这么痛苦,还不如死了呢。”当然,湛秀是听不到了。
商遥低声道:“二姑娘,你怎么能这样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王徽容:“哦?”
商遥低下头来,其实她在自己欺骗自己,长乐侯这样的身份,逃不开躲不掉,除非是没心没肺,否则大概会一辈子痛苦,直至……死亡。
考虑到酒醉的湛秀一直胡言乱语的,万一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他小命就没了。商遥和王徽容商量了下决定让他留下,叫了几个家仆将他安置在了一间厢房。待到一切收拾妥当,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到了后半夜,王徽容精神依旧很好。商遥却撑不住了,半闭着眼含糊说道:“二姑娘你不困吗?”
王徽容道:“你先去睡吧。”
商遥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第二天早晨打水洗脸,路过堂前时发现王徽容竟然还在,难道一夜未睡?她匆匆洗了把脸走进去,堂内弥漫着一股蜡烛燃烧的味道,王徽容撑着腮坐在食案旁,面前摊着一本书,书已经翻到最后一夜,仿佛还是她睡梦前的姿势,动也没动。面前堆了不少虾皮虾子。呃,她从来不知道王徽容这么爱吃虾。
商遥揭开灯罩看了看,蜡烛早已燃尽。不可思议地看了王徽容一眼,“看什么书呢?除夕夜都不忘用功。”
“《神农本草经》。”王徽容一夜未睡,神色疲惫,“我发现我看不太懂。”
“你太谦虚了。”古代的女学霸竟然也有看不懂的书?商遥看到自己昨夜放在食案上的却鬼丸,顺手拿起来研究了半天系在腰间,“这个也是用来辟邪的吧?”
王徽容嗯一声问:“你真的不是蛮夷?”其实她也察觉到她的生活习惯以及对外物的认知和他们有很大不同,她看过很多专门写各地风土人情的书,搜遍大脑中的记忆,也找不到和商遥的生活习惯相契合的地方,答案是无解。
商遥咬牙道:“我不是。”
“好吧,我相信你。”
“湛秀呢?”
王徽容说:“不知道,大概走了吧。”
“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商遥动手将食案上的一堆狼藉清理掉,又问,“二姑娘,早膳还吃吗?”她昨天吃了那么多虾,恐怕还没消化完吧。
王徽容按了下胃部:“胃里有些难受,喝点清淡的粥吧。”
她应了声,转身去膳房了。用罢早膳,王徽容便回自己房间补觉去了。商遥呆了片刻,困意又涌上来,打着哈欠走回房间,一推门,发现床上躺着个人,狸奴蜷成一团躺在他腰侧,一双长腿交叠着伸在床沿外,并没有脱鞋,衣服也是整整齐齐的,松松垂下来的床帷恰好挡住脸。所有瞌睡虫瞬间跑光,她迅速地退出门外,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没走错房间,走错的是躺在她床上的男人。
☆、千峰翠苑
商遥绷着脸进了屋,看清了躺在床上的男人,脸色稍微缓了缓,说不清是高兴多有些还是失落多一些,他眼下有疲惫的阴影,想着他大概是参加元旦朝会而一夜未睡,她很体谅他辛苦,但为什么要跑到她房间里睡?而且她走路那么大声他会没听到?装睡吧就。
她心念一动,探身捞起狸奴,抓着它的小爪子轻轻刮了下他的脸。
裴楷之仍闭着眼,却极其精准地握住她的手,声音里有一种刚醒来的沙哑:“别闹。”
商遥放下狸奴:“就知道你在装睡,你来干什么?”
他眼皮沉重得很,嘴角却翘起来:“几天不见,想你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回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老是这样,商遥心软得说不出一句重话,只得结结巴巴道:“你来这里不大好吧,要是被令尊令堂知道了,他们八成会以为你对二姑娘旧情复燃,然后继续撮合你俩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