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煜低头,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勒停了马,从马背上下来,伸手去扶阿好。阿好一时坐在马背上愣愣地看着他,并没有伸出手,却自顾自的翻身下马。重新站定在了地面上,也又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被无视了一片好心,章煜没有和阿好计较。他收回手,站在阿好的面前,见她满脸泪痕,略略沉吟,已然猜测到影响到她情绪的原因。章煜再想了想,又说,“你与她本就不同,何必因为她联想到自己,还巴巴地哭起来。”
或是专门被嬷嬷教导过多年仪态问题,即使是此刻落泪,宋淑好并没有任何狼狈之态。阿好轻吸了吸鼻子,仰起脑袋,看向比她高一个头还多的章煜,带着些许鼻音,轻声说道,“多谢陛下关心,奴婢无事。”
当着章煜的面哭过的人不少,其中不乏美人,也不缺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阿好这般我见犹怜的,也并不是没有过。但章煜自己最为清楚,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安慰人的话不会,章煜唯有干巴巴地说了那么两句。阿好的话却比他更加没有诚意,仿佛是变相控诉,即使他说那些话,依旧是什么都不明白。
好不容易耐下一回性子,章煜又觉得有些恼,他做什么非得为一个不识好歹的人操心?是,欠她的,没有错!
“没事就哭?又忽悠朕呢?”见宋淑好闪躲般垂下眼再低下头,章煜动作略显暴躁地挑起她的下巴,迫阿好直视自己。对上她一双湿漉漉、乌润润的眼睛,章煜眉心微动,再说,“她几番惹事,早已不该留。”
阿好身体不由自动地抖了抖,连嘴唇都颤了颤。想到自己几次惹怒了章煜,说不得也早已被划为不该留的名单……再看章煜凶巴巴瞪着她的模样,更觉得是这样一回事,一时间没忍住脸上又划过几滴泪珠,慌忙间只想赶紧去擦。
不知自己哪句话没说对,眼见好不容易止住了泪的人再哭起来,章煜大感头疼,尴尬地松了手却沉着脸道,“哭什么哭,丑不拉几的。”
阿好连忙又抹了泪,红红着眼睛,红红着鼻尖,傻乎乎站着,不敢低头,不敢垂眼,连抽鼻子也不敢了。她到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即使一再告诫,自己在皇帝陛下面前,依然不是说错话就是做错事,没两次是对的。
等了一会儿,让自己情绪定了定,章煜以为阿好也变得平和了,便再问她究竟为什么哭。只是想知道个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安秋桐,那无疑是别的缘由。
明明冷风吹着,听到章煜的话,崩溃情绪尚未转圜的阿好却脑子一热,当真说了一句,“奴婢多次惹陛下发怒……”话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一时之间,大马嘶鸣,寒风凛凛,天地万物都像在哀悼她的不长眼。
阿好的话让章煜懵了一下,合着实际上还是他的不是了?赵检当着她的面杀了人,她没怕赵检,反而怕起他来了?这人的脑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章煜难得服气。不过,至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章煜沉思,再三斟酌,对阿好说,“你放心,朕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有事。”阿好一时呆若木鸡,章煜反笑,翻身上马,对阿好伸出手,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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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回到营地,阿好也没有消化得了章煜那么一句仿似承诺的话语,她偷看过章煜几次,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阿好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又无处倾诉,只得将话埋在了心里,尽可能不去多想。
纵然一再努力压下乱七八糟的心思,阿好发现,自己到底无法真的忽视得了。她暗暗地拷问自己,也无法得到更多的信息。只是觉得,皇帝陛下果然奇怪,很奇怪,和那一位赵世子一样。
德妃受伤,安美人以死谢罪,章煜便发话让聂韶光第二天先回行宫休养。夜里的宴席是为白天出去打猎、收获颇丰的臣子们庆祝,且多有嘉赏,自是一番热闹,并未因任何事情影响。
章煜没有要阿好在他身边服侍,只让她自个下去用饭。阿好精神恍惚,任由凌霄拉着她去角落喝酒吃肉。平素甚少碰酒的她接连喝了许多杯,凌霄在旁边看出了猫腻,不免想到皇帝带阿好出去过一阵这回事。
凌霄见阿好又闷喝了一杯酒,拿起酒壶替她满上,凑近了用手肘抵了抵她,小声问,“宋姑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倒是原先同样被安秋桐之死吓得不轻的凌霄,这会已经缓过了神。
阿好被人骤然一问,和章煜之间那点子事情便一一二二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阿好不小心呛了呛,一阵儿咳嗽。凌霄见状,暗叹,这是有大事啊!她一面伸手帮阿好抚背顺气,一面不死心追问,“陛下带你出去做什么了?能说吗?”八卦之态尽显。
眼看阿好不知是咳嗽闹的,还是被她的话给问得泪汪汪了眸子,凌霄深觉有戏,继续大着胆子胡乱猜测,“牵你小手了?强抱你了?还是……”她的视线在阿好的唇瓣上扫过两眼,虽没有往下说,但尽在不言中。
角落光线偏暗,脸上烧得慌的阿好庆幸自己的窘态不至于被人一眼看破,转而认真地对凌霄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凌姑姑不要再乱说了,若叫人听到,可是大罪……”
凌霄闭了嘴,笑了笑,心道,皇帝陛下竟然这么矜持?看不出来啊……阿好说什么都没有,可瞧着怎么都不像是那么回事。
她思索过半晌,又再对阿好说,“宋姑姑,你走后,我便在想,人生这样的短暂,生死不过一瞬的事,还是应该及时行乐,莫要委屈自己。有道是,活在当下,快乐已然。将来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不如现在潇洒地过,比什么都重要。顾虑重重,不见得更好。”
阿好似懂非懂听着凌霄的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片刻之后,只说了一句,“但我不是孑然一身,也非了无牵挂,不能无所顾忌。”
凌霄但笑,宁王恰走到她们这,见她们聊得颇为投入,笑说,“你们两个凑做一堆,也是得趣。”阿好与凌霄起身与他行礼,宁王让她们都坐,自己在阿好附近坐下了,与她说道,“明天你和阿妡一起,我担心她乱来,提醒你一声。”
听宁王与阿好是有话要说,凌霄识趣默默地起了身,自顾自准备走开。宁王看她一眼,但没有说话。阿好瞧了过去,凌霄才笑说,“我到那边看看。”阿好点头,她便离了座。
两个人说了一会明天的事情,阿好记起宋府,现下正有机会,与宁王道,“先前曾经拜托王爷帮忙留心宋府情况,多谢王爷费心了。”宁王道无妨,阿好方问,“不曾发现什么异样么?”
章烨想起属下通报赵检的人监视宋府情况一事,却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怎么这么问?”阿好听他这么说,也没有怀疑,只是笑着回答,“无事,随口问一句罢了。”同样没有说起赵检曾经出现在宋府的那一桩,心思却变得凝重几分。
☆、第25章 危机
大约是喝了不少的酒而酒量又普通,阿好这一夜没有如预想那般睡得不安稳。一觉醒来,酒意全消的同时也已是天光大亮,一瞬反应过来误了时辰,阿好急急忙忙起身收拾,只怕章煜震怒。
未曾料想,吕源的声音这一刻在帐篷外头响起,说,“宋姑姑,陛下命奴才来传话说让您不着急过去,准备好随小公主出行的事宜方为要紧。”他再说让宋淑好慢着些,自个先回皇帝陛下的身边。
尚有些蓬头垢面的阿好没有出去见吕源,只是在里边应了话。但皇帝陛下如此体贴,令阿好无法不记起被她暂且遗忘的前一天的事情。
昨晚正是因为这个才贪了酒,后来陪宁王喝了一些便多了。一时想着喝酒果然误事,阿好抬手敲了敲脑袋,喊了人送热水进来洗漱梳洗。没有提前准备骑马装,阿好只能挑了件雪青色窄袖夹袄,至少行动方便。
前后花费没超过两刻钟的功夫,阿好已经齐齐整整出现在章煜面前。章煜恰好在用早膳,阿好默默走到他身后站着。期间她偷看两眼章煜的神情,似乎并无不喜之色,心下暗暗松气。
注意到阿好的小心思,本想问她用饭没有,临到嘴边,章煜将话压了回去。想着她昨天竟是喝了那么许多,恐怕是不小心出口的话吓到了她,章煜便觉得果不应太过贸贸然。
于是,章煜沉默用过了早膳,由着阿好奉上热茶。待到歇息过后,又由着阿好为他仔细整理衣着,赶在太阳渐升之时,终出了帐篷,去见一众等候的臣子们。
对于章煜而言,这并非普通的一天。曾经也是冬狩的这一天,他遭了暗算,被逼到绝路又身中毒箭。纵然得幸捡回一条命,身子终究还是遭了毁损。
那些人不曾想过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竟能够活了下来。就像他们无从料想,此时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重要的是,赵检也不清楚。
发觉到自己是重活一世的时候,他便一直在想,倘若还有人与他一样会是如何。如果是那样,他迟早会暴露。只不过,他得让这天来得迟一些,他需要点准备的时间。
今日的天气比昨天还要更好一些,湛蓝天空一派澄澈,暖洋洋的日头照得人一阵儿舒坦。章煜视线扫过底下与他行礼的熟悉身影,轻笑了笑,方免了他们的礼。
到达猎场的第一天,章嫤与章妡与章煜提议,将随行众人分作不同的组,设置奖惩,相互比赛。章煜本有自己的计划,但她们提出来的这个没有妨碍,并且多少有益,他便答应下来。阿好因此被章煜塞到了章妡的队伍里面。
章煜在前边例行公事说些场面话,小公主章妡站在人群中,心情雀跃。等到终于可以散了,章妡急着先去章煜身边拉过阿好,生怕她掉了队跟不上。皇兄交待过要将人好好带出去好好带回来,章妡觉得这是理所当然,非常有责任感。
见章妡一脸迫切,章煜到底蹙眉斥道,“急什么?!毛毛躁躁的。”章妡连忙认错道歉,牵过阿好说,“不急不急,我在这儿等小夏子找过来,等到了他再从皇兄眼前消失!”
她话音刚落下,章妡口中的“小夏子”夏明哲已经到了他们的跟前。章妡便似不好意思冲着章煜嘿嘿一笑。夏明哲与众人见过了礼,听到皇帝陛下交待好生保护小公主,连连应下,并不敢怠慢。
之后章煜再交待了章妡几句,方对阿好说道,“去吧,陪阿妡好好玩。”阿好点了头,章妡听着这话比对自己说的温柔,想也不想轻啧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