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混乱的年代最不缺什么,那就是恒心了,田家祖孙三人本是抱着蒙混过关的心态,可奈何敌人太强大,王燕愣是在人山人海中翻出了三人。
“田恬,来了怎么不去找我,大会都快结束了,你们赶紧上去说两句。”王燕本还对自己眼神不错感到很兴奋,但看见田家三人扭扭捏捏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顿时掉下了脸子,道:“怎么,叫你们说两句你们还不乐意?我警告你们别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是啥成份,要不是看在你们能主动造自己的反有些红色觉悟,想让你们当个先进典型,今天你们也得跟他们一样接受改造。”
说完王燕伸手指了下主席台下,那群带着高帽子跪在地下的反动份子。田恬虽然很反感王燕说话不分尊卑,可想到刚才人家连自己爹妈都不放过,就坚决不想惹毛这头叫驴,不然就现在的形势来看,肯定没啥好果子吃。
“王燕同学你误会了,主要是我和爷爷都想上去向人民表下决心,这不为了谁能上台一时僵持到这了么。党给我们这么大的荣耀,哪能不乐意啊。”
王燕听田恬这么说完,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那你们快点决定谁来,我去安排一下。”
见这活阎王走了,田恬抹了下不存在的虚汗,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跟个小丫头片子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的,什么世道啊。
“爷爷把那稿子给我,一会我上台去说。”
“那哪行啊,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上去丢的是哪门子人啊。”田奶奶正经官家出身,一辈子恪守礼教,虽然解放后有些转变,但还是有些看不惯那些疯疯癫癫咋咋呼呼的新时代女性,田老爷子也认同老伴。
田恬见状又道:“您看我那些同学,还有王燕和小红姐,不都在台上呢么,要丢人大家一起丢,怕什么。倒是爷爷去不得,台下被批都是老邻居和老朋友,爷爷一直是德高望重的,真要是上台一发言,还不得叫大伙认为咱们家和红小兵们掺和到一起去了。以后形式万一好了,那些受过罪的没准得恨上爷爷呢!我就不一样了,小孩子年轻气盛没个高低,人家不会太计较的。”
做周末的时候,她可是敢几天不洗脸,大裤衩子大拖鞋出去逛街的。现在就是出去斗几个并不相熟的人,脸一抹眼一搭,有什么落不下脸的。
虽然老两口不想孙女去现这个眼,可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何况现在家里就这三个人,必须得出一个,只好认同了田恬的说法。
第4章
那日以后,田家主仆加起来四人紧闭大门,虽然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可祖孙三人的心却很焦急。一是怕红小兵再起什么幺蛾子,万一再来个二次造反,可真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每天除了按要求去清算委员会做一次思想汇报,再不敢多走一步。
再也是是惦记田父田母,除了之前传回来的那个坏消息以后,田家再也没收到任何有关于这方面的信息了,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只被关牛棚了?还是被改造了?要是前者还好一些,虽然生活上清苦一点,可不用像后者一样从事大体力的劳动啊。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心智坚定,但身体却太娇贵。
日子就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天天的过去,又隔了月余的一个傍晚,田家大门被人敲开。问明了来意之后,福老头就急急的把人迎进了屋里。
田家祖孙三人知道来人是帮儿子传话之人,顿时激动起来,田老爷子忙问道:“嗣轩婉婷(田父田母)怎么样了?有没有受苦?挨没挨打?”
不怪老太太这么惦记,这些游街的p斗的,哪个有好果子吃了,哪趟下来不是鼻青脸肿的。身体不好的,一趟半天就能把人折腾死,还有那些脸皮薄的,多少想不开回家挂了房梁了。
“伯父伯母别激动,嗣轩夫妇并无大碍,只是被关了起来。虽然被关在牛棚条件差了些,可因为嗣轩平时交际广阔,不时有朋友暗中照顾着,和那些时不时就被带高帽子游街的比起来,日子还算能过得去。这次受托前来,主要是嗣轩要给两位老人家带个话,说是让伯父千万不要托关系找门路,他本身就是受人连累被人诬告,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怕是一走人情会被误认为做贼心虚。虽说现在被关了起来,但还是有平反的机会的,希望你们耐心等待就好。”
“唉,也只能如此了,现在这形式,除了等,谁又能帮上忙呢。”田老爷子听说儿子儿媳无事也稍稍放心了,可也知道那牛棚不是什么享福的地方,语气中难免有些惦念。
“他们没事就好,既然能被关在一起,那肯定不是什么大事,还是有转圜的余地,我们耐心等待消息就好。孩子你一身风尘仆仆的,肯定是直接赶路过来的,还没吃饭吧?我去给您弄点吃的。”这么紧张的时局,人家还能大老远的来送信,肯定是和儿子关系特别好的人,没啥可以谢谢人家的,怎么也得管顿饱饭啊。
现在这年代,一切都是虚的,有命活着能填饱肚子才是真的。
“是啊,是啊,看我们听见孩子没事都高兴糊涂了,你大老远的来报信,连口热水都没倒一杯,老伴儿快去准备点吃的。”老爷子听老伴儿这么一说,也缓过神来,要说平常他是最重礼数的一个人了,也被这一连串的事儿给闹的有些犯糊涂。
来人见状忙起身,现在什么形式大家心里都有数,谁家有碗粮食都不容易,道:“快别忙叨了,我这次是出来公干的,时间有限,还得有两家要去报信,这时间耽搁不得,马上就得走了。您二老多保重,别太惦念着,省的嗣轩夫妻也跟着挂心。”
看见爷爷和来人推托,田奶奶忙上屋收拾了点儿子媳妇的衣物,又到厨房把仅剩的烙饼卷起来包好。回到前屋时看见那人已经出门,忙把一包吃的塞过去说道:“孩子拿着路上吃吧,你这么晚还赶路肯定也没地方找吃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千万别客气。等嗣轩夫妻俩回来你再来家,到时一定得留下来吃顿热乎的。”
现在这个光景,老太太出手就是一包干货,也幸亏这人心眼不坏,不然又得是一场风波。田恬深知家里的底细,除了这点干粮,以后一段时间里怕是再吃不上这样的干货了。见奶奶给人拿了那么些,心疼的脑瓜仁儿直突突,可想想那对印象中对她百般疼爱的父母,田恬吞了吞口水,艰难的转过身,不去看那人拿饼离去的背影,她怕忍不住扑过去抢回来啊!
之前就说过,田恬是个心事基本都在脸上的人,看她那一脸割肉的疼样,田奶奶惆怅的摸了摸孙女的脑袋。哎,想当初联合军侵略的时候,田家都没丢掉百年的气派。现在这胜利了解放了,反倒让自家娇养起来的小公主因为一块白面饼子心疼不舍,这叫什么世道啊!
不敢在门口多做逗留,这个敏感的时候,多说一句话都是错。被人发现家里来了陌生人,那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就算田家几人小心再小心,却还是沾惹了是非!田旺财一家祖辈以前都是田家的佣人,田家人待他们不薄,他们一家也忠心,就连姓氏都是田家人给的。全国解放以后,这卖身契也就形同虚设了,田家人心肠都好,顺势给了些财物就让他们出去另过了。
这一开始田旺财家也是感恩戴德,可后来这成天造反清算,斗地主斗走资的,把他们一家的心也斗活了!突然觉得自己祖辈被田家人这么剥削,现在应该换他们当家做主人了!
之前田家夫妇被人匿名举报,就是田旺财两口子干的缺德事,后来又鼓捣儿子带着红小兵去田家造反。这年代的人心眼都比较实诚,别看田旺财两口子使了这么多损招,还真不是为了钱财啥的,真心是觉得自己被剥削了血泪,觉得这是在为自己讨要公道呢。
只是没想到他们儿子临场怂了,事后还帮着说好话,这才让田家人逃过一劫。田旺财的儿子从小在田家长大,小时候他带着小小姐放风筝滚铁圈,刨去主仆身份,俩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田恬生的又好看,对人还和善,小少年心里哪能没点想法。他之前是以为田恬也和王燕一样,要摆脱资本主义束缚,和这样影响她进步的家庭断绝关系,这才顺着爹妈的意思去造田家的反。别人死活他不管,看到田恬倒在血泊中后,他就傻了,赶紧劝着红小兵们撤了。
后来田旺财两口子再怎么鼓动他,他都愣是没听,这两口子看这条路行不通,又用起了告密的老招数。
田家仅剩的仆人福伯,对外一直称是田家的远房亲戚。福伯没亲没故没儿没女,腿脚还不利落,独自在外面生活也难过活。所以当初遣散仆人的时候,也是按着福伯自己的想法,就留在田家养老了。
外面人不了解情况,但田旺财知道实底啊,这个吸食人民鲜血的资本家大毒瘤,全国人民都解放了,竟然还扣着人给他们当牛做马。设身处地以己度人,田旺财愤恨的写下了一封泣血般的举报信。
这年头的人干什么都是相当积极了,不管什么案子都不会积压三天,就是为了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荣誉,不知道制造出了多少冤假错案。清算委员会收到举报会的同时,就纠集了一帮干部,大半夜就闯到了田家。
田家三口人睡在正房,福伯睡在门房,变相证实了举报信所说的事实。其实田爷爷当时有说过让福伯住到里进正房,田家偌大的房产,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还分什么主啊仆啊的。是福伯自己住惯了,一辈子都待在那个安静的小屋子不愿意搬走,没想到留下了这么大的辫子给人抓。
清委会的人都不由你分说,冲进来红皮书一亮,那就是上天入地的通行证,定你什么罪就是什么罪。腕粗的链子把三个人一锁,嘴里还不知道被塞了一块什么破布,就开始喊起口号,给他们定了罪名!
“剥削阶级,资本主义!不把人当人看,把人当牛马使唤,打倒资本主义,还劳动人民新天地,民主共和万岁!”
福伯年纪大又胆小怕事,不然也不能当初遣散仆人时都不敢出去生活,现在被清委会和红小兵的人这么一吓唬,让他说啥就是啥了。问他是不是奴隶也点头,问他被没被剥削打骂也点头,一下就把田家的几口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第5章
清委会的人这么一打砸,整条街面都能听见闹哄,可就愣是没一个人敢出来看热闹,这要换以后,谁家咳嗽一声都有人巴眼去望望。
根据福伯的指证,清委会还从枯井里翻出了之前田家人藏的粮食,这帮人一下眼就红了。现在的人都是三根肠子闲两根半,每天的粮油都是定时定量,这些走资派却有这么多余粮,这都是吸食剥削的人民血和汗啊!
领头人一念口号一鼓动人心,明明跟他们没一毛钱关系,一个个也都觉得田家人跟挖了他们家祖坟一样。要不是田旺财的儿子拦着,这帮人就要冲上来连打带踢了,就这也没得啥好,田家三口人被上了手蹽脚铐。现在这种镣铐都是实心铸铁的,整根链子快比手脖子粗了,手铐和脚铐中间还有跟很短的链子链接着,人只要带上,就站不直腰。
清委会的人在后面催赶着,田家三口人猫着腰被推的踉踉跄跄,就跟个牲口一样毫无尊严。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老两口被这样折磨,觉得祖辈的脸都要丢光了,如果不是还有孙女要看顾,真想一口碰死在墙上了。
田恬就更没经历过这个了,她一辈子干过最惊心动魄的事,就是坐地铁的时候,往一个踩了她脚还不道歉的女人的貂皮上,粘了块口香糖。这又是脚铐又是口号,一下就把她干蒙圈了,跟她前两天用小聪明躲过去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连被推了几个跟头,摔的钻心疼才反应过来。
因为城市里没有牛棚羊圈,三口人被关在了旱厕里,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田恬钻在田奶奶的怀里浑身颤抖。田爷爷悔不当初,但哪里有后悔药可买,而且老爷子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脑子不断的思考着如何才能从现在这种困境中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