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在下想斗胆问一句,督主大人可还记得自己本来的身份么?”
“……”
徐少卿脸色大变,猛然回头向背后望去。
只见烛火映在帐幕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
车驾一路向北,行了几日。
这次徐少卿一反常态,没像上次去夷疆那般晓宿夜行,专拣僻静的道路,而是坚持循着官道走。
沿途但见丘陵绿树渐少,平原灌木渐多,有时遥遥望着,竟没半分起伏,偶有几处山势,也都重岭巍峨,连绵成脉,过后便又一马平川,处处显露着粗迈与豪气。
高暧从没见过这般景色,在车驾上看得也是心旷神怡,暗想这北地的景色大抵便是如此,反而觉得舒畅了许多。
徐少卿那边却甚是奇怪,除了早晚拔营安营,或入住府县歇宿时,才来问个安,也是隔着帘子恭恭敬敬的说几句官样话,便匆匆转身去了,此外便鲜少露面。
她心中纳罕,起初只道他是在避嫌,不欲被人看到,以免徒生枝节,可到后来便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莫非他是刻意避开自己?可这是为什么呢?
事出突然,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是放不下心来。
平素唯恐被挑惹,总怕和他在一起,而现下忽然见不到,心头反而更像簇着火,乱得愈发厉害,只觉不听他没上没下说几句若含情义的话,便茶饭不香,要憋出病来似的。
她知道这么想不对,也知道他这么做定有道理,可就是忍不住去想,无论怎么打坐诵经也无用,几次暗地里盘算直接去找他问个清楚,可思虑之后,还是按下了这念头。
车驾行得甚快,只七八日工夫便到了河间地界。
这里山川形胜,沃野千里,倒也算是个极好的所在。
眼看距洛城还有数百里,不久便可到达,天时却突然变了,连日来暴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到后来只得在附近一处小镇的驿站暂时停了下来。
这一停便是好几日。
清晨。
雨势如注,依然没有半分止歇的意思。
高暧支颐坐在案边,望着窗外雨帘挂檐,半雾半烟的院子发呆。
翠儿端了碗汤羹放在面前,也朝外面望了望,叹声道:“公主,天这般昏着,雨还有得下,今日瞧着还是上不得路,不知要延到什么时候呢。”
高暧却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抿唇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洛城,当初劝你留在宫里,却还不听,这又是何苦?”
“公主恕罪,奴婢可不是嫌苦,不想陪你去礼佛,何况早前便发过誓,今生今世都要服侍公主左右,怎能枉做食言小人?”翠儿赶忙垂首敛住了生气。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这次陛下让我去洛城,恐怕此生便再也回不了京城了,你又何苦跟我去过那清淡日子,倒不如及早找个好归宿。什么食不食言的,我心里知你那份情也就是了,以后若有机会,你还可以去庵里瞧我。唉,现在说这话怕已是晚了。”
翠儿红着眼圈摇头道:“不,奴婢要日日瞧着公主才能安心,此生跟定公主了,哪儿也不去。”
她顿了顿,忽然又问:“公主心里念着奴婢,难道便没想过自己?在庵堂里委屈一辈子,真就甘心么?”
高暧神色一滞,怔怔不语。
才只十七岁的年纪,这辈子便要伴着青灯古佛过活,能叫人甘心么?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没往深处去想,只是告诉自己,那是王命圣旨,由不得她违拗,只有这般才好受些,不至于心痛欲死。
离洛城愈近,她也愈来愈怕,但仔细想想也觉木然。
无论这雨能阻滞几日,终究有停歇的时候,车驾早晚有抵达的一天,眼下这些日子便显得弥足珍贵,与其徒然去想那些无益之事,倒不如宽心些,也少几分烦恼。
只是在这最后的闲暇里,却像丢了什么东西,让她怅然若失,反倒比即将到来的礼佛日子更令人郁郁。
她本来性子沉静,万事不盈于怀,无论身在哪里都没什么所谓,如今却似全然不同了。
叹了口气,抬眼又望向窗外,便见那院中的月洞门内忽然转出一个身影。
栌黄色的油纸伞撑在头顶,乌纱描金,曳撒胜雪,暴雨下仍是那般飘逸,恍然间竟如同那水色烟氲中迎面而来的仙灵。
却不是他是谁?
高暧只觉心头砰的一跳,身子不由便探了起来,直着眼睛张望,但随即又赶紧缩了回来,暗地里阵阵发紧,生怕是自己瞧错了。
等再去看时,他已穿过院子,来到了这边廊下,须臾间,便走至近旁停下了。
翠儿见状,赶忙行礼退了下去。
高暧本来满心欢喜,却见他并不进房,仍撑着伞立在廊柱旁,与窗子也隔得老远,不由心中奇怪,愣在那里发怔。
“禀公主,臣方才刚刚收到线报,河间府境内连日暴雨不断,各处河道水位暴涨,溃了好几处堤坝,洪水过境,已将沿途十几处州县淹没,死者不计其数,前方道路不知何时才能通畅。臣思虑之后,觉得还是明日改道绕行西北,特来向公主禀报。”
他奏陈似的说完这番话,便站在那里,玉白的脸上淡淡的,眼神中疏无此前那种惹人的笑意。
又是官样文章一般。
她失望之余,暗地里还有些着恼,垂首应了一声,有心想问几句,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公主可是有话要和臣说么?”
他自也瞧出几分端倪,并没离去,立在那里又问。
高暧心头一凛,抬眼看时,见他玉白的面孔似是清瘦了几分,但唇角那抹笑意依旧是勾魂摄魄,令人心驰神摇,这数日来的不快便像一风吹散,顷刻间消失得无隐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