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暧方才一直懵懵的,全忘了这回事,此时听他忽然提起来,慌忙窘着脸转过身来道:“你别动,我……我来帮你。”
说着便抬步向前走,不经意的抬眼瞧时,就看他忽然双臂一撩,将披在身上的衣衫抖落,又露出白皙健美的上身。
她面上一热,赶忙又垂下眼,来到床榻边,定了定神,探手过去,揭那贴在伤口上的竹衣。
指尖划过玉白的肌肤,触手仍是微凉,似乎他生来就是这般与众不同,却又半点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片,两片,三片……
竹衣尽去,那肩头的伤口重又显露出来,依然是那般触目惊心。
她看了一眼便别过头,胸间竟有些揪痛。
长吁了口气,先用热汤水将伤口周围抹拭干净,从榻沿上端起那碗已捣作酱泥状的三七,却忽然发现里头没放抹药的工具。
这却怎么好……
她不觉又有些慌,瞥眼过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沉平,这才稍稍放心。
想了想,便拣了片尚且干净的竹衣,裹在食指上,在碗中蘸了些药泥,颤巍巍的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处。
徐少卿口中“嘶”的一声,身子向后缩了缩,两道剑眉也蹙了起来。
“弄疼你了么?”高暧急忙收手惊问。
他睁开眼,摇头轻笑道:“臣没什么,公主能亲手替臣料理伤处,即便再疼上十倍,这心头也是暖的。”
“你……”
高暧只觉脑中血冲似的发懵,双颊一片火烫,扭着身子转向一边,恨不得立时丢下碗逃出去。
这人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就不能有句正话么,偏要说这些言语让人不安。
“怎么?臣说错了么?公主亲手疗伤,乃是天大的福分,臣自然感激涕零。”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瞄她那副局促样,暗地里自得其乐。
高暧白了他一眼,索性转过头来继续抹药,但心中带着些许怨气,指尖不自禁的便加了些力道,也不管他是真痛还是假痛。
“厂臣总这般‘公主,公主’的叫,就不怕外头有人听到么?”
“公主难道便忘了臣领着东厂?若连是否有人在外窥听都不知晓,这差事便不用做了。”
徐少卿唇角一哂,随即又点头正色道:“其实,臣也想谨慎些,只是怕以内子相称,公主听了不喜,便没敢叫。既是现在这般说,臣便斗胆叫一声,也省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
“……”
高暧愕然无语,张口结舌,万料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被他解读出这番意思来。
她羞怒交集,连脖颈也红透了,将碗往床沿上一搁,嗔道:“厂臣若是再这般无理胡闹,我便真的生气了!”
话刚出口,便省起方才情急之下亮开了声音,若是真有人在左近,定然就被听去了,慌忙掩住口,怯生生地向门口望去,怕真的走漏了风声。
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不见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了心。
回过头来,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垂下了眼,那张向来冷峻坚毅,不见半分颓色的脸上竟忽然写满了落寞和怅然。
高暧不禁一愣,心说莫非是刚才那话的口气重了,刺伤了他?
这一来胸中那怨气霎时间烟消云散,反倒生出些歉然,便柔声道:“我方才是急了,你……你别在意。”
徐少卿闻言却是颓然一叹。
“公主不必好言抚慰,臣心中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像我这般的人,就算有些手段,在主子眼中,也终究不过是个奴婢,根本就不会正眼去看。臣既然净身入宫,这辈子就算毁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都是镜花水月,什么人伦之乐,也就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他顿了顿,又续道:“依着宫里的规矩,奴婢们临老了,还能带上自己的东西出宫去,将那把骨头埋回故里。可惜,臣却连个家也没有,哪天若是真的死了,只怕连个洒扫的平常奴婢都不如。”言罢,摇头苦笑。
高暧听完他这番像在自言自语的话,只觉其中的苦涩愁浓,化也化不开,连自己也觉凄然。
他的确是个奴婢,但她却从没这般看待过他,只觉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么特别,那么鲜活,那么令人心动……
眼见他心伤,自己也像感同身受,胸中像堵着什么东西,难受得要命。有心想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听徐少卿又幽幽地道:“不瞒公主说,今日被这对农家夫妇误认你我是夫妻,臣虽然惶恐,心里倒还有些高兴。总觉得有桩心愿了了,此生已无遗憾,就算此刻送了性命,也自不枉了。”
52.夜提经
迹由情合,言以心诚。
往常被言语小小的撩拨几下,便足以令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已,如今听到这般石破天惊的话语,反而不那么形于表面,只是心中翻江倒海,转过千百个念头,却又捉摸不定。
高暧半侧着身子立在那儿,只觉脑中“嗡嗡”直响,混混沌沌,如饮了醇酒般微醺,低垂的眼眸中有些恍然失神,连面色都是木然的。
这话又算作什么意思呢?借着话头暗诉衷肠么?
可他们两个毕竟身份有别,就算不念着他是个奴婢,世俗礼法下也像隔着千山万水,无法逾越。
再说她此行又将舍身庵堂,从此心中再不能存有任何情愫之念,而他不久也将返回京师,从此天各一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自己和他都是天下间的可怜人,现下这般相处,似有若无的欢喜已是奢侈,还敢有所贪求么?
不过,自己虽说不成了,可他未始不能心怀憧憬,或许将来会有一个好归宿也说不定。
徐少卿却也有些发愣。
他原本也不过是想借此挑惹得她情迷意乱,不自禁的说些方寸颠倒的话,自己心里好好受用一番。最不济也能露出些羞怯万状的小儿女模样,瞧着也是可爱。
却不料这番柔肠百转的倾诉触动了心弦,竟成了有感而发,到后来自己也觉黯然。又见她面上平平,一副懵然未懂的样子,又像是故意装作如此,不觉也有些讪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