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时,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可是脾气古怪的很,明明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偏偏摆出一副清高冷峻的态度。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骄纵跋扈,被他一激将,哪里沉得住气,上赶着找茬,画作退了三四稿仍不满意,鸡蛋里头挑骨头的作。
很奇怪,他都一一受下,一句反驳都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顺从。
后来我才知道。
他哪里是清高啊,羞涩不善表达才是真。
这一点啊,你和他如出一辙。”
纪年琴说到这,笑着拍拍怀里女儿的脑袋。
回忆过往的美好曾经,让她的声线变得温柔隽永,纪得听得认真,不舍得打断。
“和他在一起是意料之外的事,可爱上他,是情理之中的无从辩驳。哪怕时至如今,我都不曾有过一丝后悔。啊,也有过后悔的,如果那时候,我早一些发觉,或许我们不会分开,或许一切还如当初,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纪年琴说到此处,声音越发轻了,眼里藏着细碎的光,闪闪动人。
纪得从未看到过母亲的这一面,顿时心疼,不自觉地问出声:“妈妈,你还爱着他。”
如果不爱,何至于时隔多年回忆起来还带着心痛的余悸。
“过去这么久了,谈不上什么爱不爱。”
纪年琴苦笑着反驳,曾经那些细枝末节的爱意,被岁月洗礼后惨白光斑,失了生机,亦少了当初的满盘深情。
话说得容易,可让人信服却难,对上纪得质疑的目光,纪年琴轻叹了一口气,妥协地解释。
“以前啊,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不重要。我曾天真地以为爱是取之不竭的,其实不是,爱是消耗品,是易燃物,一场雨,一阵风,甚至一句话都能耗尽最后一点烟火气。更何况,是长久不提及的匆匆岁月。
那时候我们骄傲,倔强,最好的样子肆意为彼此疯狂,哪怕尖锐伤痛都觉得爱得真切,爱得盲目,爱得不顾一切。最好遍体鳞伤,才发现伤透了心,疲惫了意。
这些年过去,棱角被流逝的时光磨平,圆滑掩盖尖锐,伪装了最温柔的自己,却找不到当年不顾全世界质疑偏偏想要爱一次的自己。
相爱很容易,爱到终点很难。纪得,我不希望你的爱情被时间无情冲刷后只剩盲目的脆弱,那太可惜了,妈妈希望你和他的爱情,绵延远久,永无止境才好。”
“所以,您借着她人的口,让我认清了自己的一无是处。”还有我和他不堪一折的情谊。
纪得淡淡地说着,其实不难猜,陆伯母再不愿意,顾念着纪氏集团,也不会明目张胆地与自己说那样子一番露骨的话,必然是受人之托。
母亲是否中意陆禾,纪得没有把握。
可当初陆禾登门造访,纪家上下都将他为难个透,唯独母亲这一关,草草放过。
原来,她的心思如此深重。
纪得看着全世界最该爱护自己的人,也是亲手策划导演这一出的人。
说不难过是骗人的。
她真的好喜欢他。
喜欢到渴望全世界的赞同。
纪年琴不说话,水灵灵的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憋着心里无尽的委屈。
可她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不过伤心啊,也是需要时间去释放的,她难得欢喜一场,要说放下,比登天还难。
二十多年第一次和母亲这样彻夜长谈,听着她讲述和父亲的曾几何时,那满是爱和欢笑的年少轻狂。
纪得觉得浑身暖暖的,这些日子的心灰意冷,哀伤烈焰终于是散去了些。
“我想去岭南看看。”她开口,说出这些日子下的决定。
“决定了?”
“嗯,决定了。”
“不再想想?”
母亲似是而非的一句问,纪得知道其中深意。
去岭南,除了好奇和散心,她也想看看,距离家万里之遥,少了明里暗里的庇佑,她,还剩下什么。
纪年琴预算过数种方案,偏偏这一种漏算了。
她愿意去新陆传媒,甚至愿意去任何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公司,偏偏就是不肯回归纪氏集团。
看着她笃定淡然的神情,是下了决心不容置疑的执拗。
“去岭南也好,叶蒋两家与咱们沾亲带故,去了有照应。”拗不过她,只能顺其自然。
纪得颔首应下,这大约是母亲最大的让步了。
离开家,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环境,如果再没有可托付的人,大约是不会应允的。
“去之前和爷爷奶奶道个别,他们担心你,更甚于自己。”
纪年琴轻抚女儿的脸庞,娇嫩如鲜花一般的女孩子,逼的她走了这一步,不知是对是错。
“好。”她一贯乖巧,连答应都带着让人舒心的笑。
纪家要想庇佑纪得一生,自然不在话下。
若她心如止水,顺着长辈的意思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用大富大贵,善待她就好。
其实陈澜,真的是最佳选择。
纪老爷子中意陈澜,除了可以照看她的身子,更重要的是,他真心欢喜她,而她对他也存着止于礼的情分。
可谁也没想到,凭空冒出一个陆禾,一个她爱到不顾一切的陆禾。
旧事重演,纪年琴的例子活生生又映射在纪得身上。
刚烈耀眼的纪年琴或许能情场失意,商场得意,借着繁忙和不消停来冲淡这一场伤痛。
可羸弱楚楚的纪得呢,谁都赌不起。
陆禾的心思,纪家长辈旁敲侧击了许久,总算是再无疑义。
他们爱得脆弱没有道理,看在长辈眼里,比起乐观祝福,更多的是拆散他们的不忍心。
这样不计后果的盲目宠溺能持续多久?
十年,二十年,还是转瞬即逝。没有谁能给出答案。
当初纪年琴领着俞宏达回家,也信誓旦旦地说此生非他不嫁,永不分离。
饶是这样的笃定,也不过十多年光阴。
岁月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可怕,它能摧毁磨灭的美好光景,也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无声无息,不带一丝预兆。
对这个女儿,纪年琴愧疚远胜于其他。
那段荒唐过往,她轻易不肯再想起,哪怕时隔多年,点滴温存都变成蚀骨毒药,一如当初那般锥心之痛。
纪得是个温顺的孩子,可一旦认定,却是谁也拦不住的决绝。
以失败的婚姻为前提,她不能为孩子树立更好的榜样,只能将旧伤重提,拣着最痛的地方去阐述。
爱情可以生得那么浓烈,也可以死得那么凄惨。
这一次蜕变,由妈妈带领着她,哪怕再痛一回,教会她独当一面,告诉她其实不难。
临出发岭南前,纪得去了一趟T市。
爷爷奶奶仿佛猜到了这一出,听她说要远行,除了担心她的身子,倒也没有多问什么。
青春洋溢的女孩子,带着浅浅笑容,谈不上勉强还是不愉快,只是没那么高兴罢了。
前些日子的明媚阳光,像是梦一般转瞬即逝。
纪老夫人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想着纪年琴的一番深意,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乖,去看看也好,想通了就回来,奶奶要是想你……”
讲着讲着,眼眶都泛红了,到底是舍不得。
她自小省心懂事,为着不让家里人操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么远,不知道身子受不受得住。
“奶奶想我就给我打电话。”纪得鼻酸地说,想笑着告别的打算破了功。
纪老爷子沉着脸色,也是万般不情愿。
“岭南那边知会过了,爷爷知道你要强,可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人在外头不许逞强,我们老了,总归要让我们安心才是。”
“知道了,爷爷。”本想着靠自己从头走一遭,看来还是躲不过。
纪得看着年迈的二老,不由一阵内疚。
在家陪了长辈几日,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纪得踏上了从T市飞往岭南的航班。
起飞的那一刻,新陆传媒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安哲汇报着手上的项目,最后一句是:
“陆总,纪小姐今日离开T市了,飞往岭南。”
突如其来的消息,她的行踪,这些日子做了什么,陆禾忍着不去过问,可这会儿一经提起,杀伤力比想象来得大。
握着钢笔的手停顿了,微微呆滞了数分钟,将最后一个签字写完,就吩咐助理可以下班了。
安哲颔首退下。
关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一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boss靠在宽大的办公椅里无意出神。
他望着落地玻璃外朦胧的景,不知道在看什么。
夕阳的余晖将他笼罩其中,看不分明神情,只觉得掩不住的难过肆意喧嚣。
那么一个意气风发的人,竟会有这般脆弱无助的时候。
安哲不明白,可对着纪得,陆禾从来都是乱了方寸,见怪不怪了。
一切不寻常瞬间有了最好的解释。
因为是纪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