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似乎有些忸怩,搓着手,踢着石子,压低声道:“那天太后的话,也不全是错的。”
太傅倒吸了口凉气,腿肚子一软,险些栽倒,“上……这是何意啊?”
天子犹豫了下,半晌才道:“诸君口中不说,背后议论我长相的,定然不少。皇帝全无男儿气,长得像个姑娘……其实老师不知道,我是个断袖,所以对册立皇后或者御幸后宫一事,常觉力不从心。”
太傅被她一席话吓傻了,倒退了好几步,靠着殿里抱柱直喘气。仓惶间看向侍中,侍中脸上表情比水还淡,显然并没有被天子的话吓倒。本来就是这样,老一辈可能无法接受这种事,对于年轻人来说,找个娈童认个契兄弟,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太傅在两个少年人的目光里,感觉到了垂垂老矣的难堪。果然一脚迈进棺材的人,跟不上形势了。
他舔了舔唇,绞尽脑汁,“那个……臣倒并非不赞同,只是陛下身份殊异,承载着大殷六十余年的基业,必要有后,方能安定人心。就说汉时,文帝有邓通,武帝有延年……其实只要天子不废六宫,照常生育皇嗣,床榻上有个把男宠,也无伤大雅。但若是天子沉溺,危及社稷,那就另当别论了。陛下是圣主明君,这点不需臣提点,所以还请陛下勉为其难……”这个话题太叫人尴尬,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可惜太傅劝得再多,天子依旧意兴阑珊,只是眉眼弯弯看向他,“我同老师交底,是想请老师替我想办法推脱。暂且不立后,或者待算缗令推行完了,再说不迟。”
头昏脑胀的太傅抚额去了,她回头看了眼上官循,“刚才的话,没有惊到侍中吗?”
上官循说未曾,“是人便有七情六欲,陛下虽贵为天子,终跳不出三界外,所以臣不感到惊讶,只望陛下喜乐随心就好。”
多体人意的侍中,年轻的心,果然接受现实要比一帮老臣快得多。
受尽了美化,别人对你的要求理所当然变得很高,适时的丑化一下,反倒可让自己免于压迫。扶微慢慢开始理解丞相的处世态度,名声坏有名声坏的好处,至少不会有人追着他,勒令他娶亲。
想他的时候,就看看他留下的那面玉佩。上朝的冕服上不配组佩了,仅挂它,处理朝政时一手抚摩,就像他还在身边。
再等一年,等她把朝中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去找他。还有她一直想问不敢问的源娢,她的下落她也查到了。丞相对待不爱的人,真是绝决得可怕。源娢一直被关在云阳狱里,已经关了有半年之久。
云阳狱是秘狱,囚禁宗室和要紧的罪犯之用,没有诏命,外人一概不得相见。她以前没有来过这里,掖庭狱倒去过两次。只记得狱中暴室暗无天日,这地方和暴室比起来,可怖十倍。
天子的黑舄从潮湿的甬道上走过,空气里腐朽的味道和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狱里常年燃着火把,因为黑暗,如果没有照明便看不见路。她听见油脂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外面艳阳高照,这里俨然寒冬。
源娢的监舍在狱的深处,扶微一路行来,有无数的乞求和哭喊,唯独她,一直安安静静的。
她走到木栅前,驻足观望,这个监舍钉窗的木板有一块脱落了,阳光可以从缝隙里透进来。衣衫褴褛的人把脸探过去,沐浴在那窄窄的光带里,这细小的一簇光,就是她活着的全部希望。
扶微站了很久,看了她很久,对她脸上餍足的神情感到困惑。可是外面的郁卒提着锤子过来了,粗暴地把脱落的木板重新钉上,那线天光被切断,监舍里忽然就暗了下来。她听见她低低地啜泣,一瞬对她滔天的绝望感同身受。其实自己的处境,和她又有什么两样?
“翁主。”她开口唤了一声,她停止哽咽,回过头来看她。大约对她的出现十分惊讶,愣在那里半晌没有挪动。
“敬王和太后的大业败了,你知道吗?”
她脸上淡淡的,终于起身走了过来,“成与败,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陛下来看我,不是他?”
扶微没有回答,负手问:“当初资助你的人,是否就是敬王?”
照现在的局势看来,那人是敬王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慢慢点头,“父兄谋逆,罪及满门。柴桑的田邑,朝廷虽未即刻收回,但我再想以此为食禄,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我很害怕,和傅母逃离了长沙国,躲进胶东的一家客舍里。这时敬王派人找到我,说与我阿翁是挚友,将我接到蜀国安顿。”
“敬王欲令你离间我与丞相?”如果以此为目的,那么敬王此举显然是失败的。
源娢摇头,“敬王令我伺机刺杀丞相,可是我……下不去手。”
扶微不由叹息,世上重情的人还是有的,眼前这人就是。不肯说出救济者是谁,也完成不了恩人交代的任务,所以她必然是真的源娢,因为作为棋子,她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我放你出去,回柴桑。那里有你的封地和府邸,不要再蹉跎了,找个人成家,过人过的日子吧。”
源娢听着她的话,放她自由并没有令她有任何触动,唯独最后那句“过人过的日子”,一下让她湿了眼眶。她捂住脸,泣不成声,少年时期的一场爱恋,几乎毁了她的一切。她本以为丞相心里有她的,如果他温柔以待,她也许会把敬王的阴谋全部告诉他,与他同御强敌。可他就是一张冰冻住的脸,来找她,无非套问她背后是什么人。她听说过他和天子纠缠不清,自己的处境必然艰难。没想到他移情别恋后连一点旧情都不念,实在伤透了她的心。
没有利用价值,便下云阳。来京城之前她夜夜被夷族的噩梦惊扰,见到他,又开始了新的一段噩梦。他把她关进这里,与臭虫和老鼠做伴。现在回看前尘,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过去的十几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天子示意狱卒开牢门,她从里面走出来,怯怯问:“陛下不杀我吗?”
因为她知道她的身世吗?扶微道:“我不杀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她不语,但眼神已经同过去诀别了。掖了掖衣襟走上甬道,起先走得很慢,后来越行越快,最后几乎是奔跑。谁愿意长久困在这意味着腐烂的地方?走出暗狱重见光明,才懂得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可贵,也更懂得珍惜。
源娢是不会再惦念他了,因为他待她太苛刻。可是扶微呢,他对她情深义厚,恩重如山,所以她永远割舍不下。
经历了宫变初的失望和迷茫,当初迈不过去的坎儿,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逾越了。她确实怨过他,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犹豫要不要救她,令她伤心的不是江山可能易主,是他救与不救的态度。燕氏十三位家老不是她下令杀的,他有一瞬其实也怀疑她,于是他来迟了,阿照死了,她当时难过至极,无端的迁怒,现在想来并不合情理。
他也有他的委屈,毕竟那十三人,支撑的是整个庞大的燕氏家族。他对父族虽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根,他终归属于那里……只是她不敢肯定,经过漫长的沉淀,他能否像她一样想通。反正不管他态度如何,她都打算试一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他不肯原谅她,那就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吧。
他一去半年没有音讯,直到入冬时才有奏疏送入尚书台,总算让她知道了他在金城郡的驻地。她把那封奏疏留下了,虽然全篇讲的都是当地的民生,但熟悉的笔迹没有变,依旧让她觉得温情和暖心。
寒冬的夜里带着入眠,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悄悄在竹简上刻字,要进行的改革基本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离最后做了断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里有些紧张。
帝王试图让位,和在王侯倾轧下保全大业一样,都不是容易的事。她需一面物色合适的人选,一面为自己的退出找借口。其实也不用太过刻意,她的耳疾越来越严重,是不争的事实。有时朝堂上臣僚们进言,她完全听不见,必须黄门令在旁边乍着嗓子大声喊,她才会从陈条上抬起眼来。殿上诸臣定定望她,她也定定望着他们,过了良久在人群里搜寻,“适才是哪位臣工奏报?朕没有听清,再说一遍。”
百官窃窃私议,上的耳朵好像不大妙。历朝历代的皇帝里,没有哪个皇帝是聋的,因为朝堂上的奏对很多、很复杂,天子若是听不见,那就太不方便了。
三公九卿们忧心忡忡,聚在台阁商议,“张贴皇榜,为陛下在民间寻良医吧。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我看陛下的耳疾已经到了不可小视的地步,继续放任下去是国之大难啊。”
可那是九五之尊,当皇帝的又骄傲又固执,张榜寻医,天子根本不会答应。于是朝堂上君臣依旧两两不自在,臣僚半吞半含,天子有心无力。
终于熙和帝开始感慨:“朕好像不该再当这个皇帝了。诸君说话,朕听不见,朕自己说话,脑袋像被塞进了一面大鼓里,回声隆隆,震得脑子都疼。”
天子脸上流露出沮丧来,众臣见她这么说,便是私心赞同的,这刻也不得不长揖挽留。
她看着那些头戴高冠的公卿们连连肃拜,摆了摆手道:“朕还年轻,朕也恋栈,可是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将这江山社稷挂在朕的耳朵上。”最后朝议没有结果,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散了。
几乎每次视朝都是一场煎熬,奇怪的是她高座庙堂的时候耳朵不怎么灵光,一旦回到路寝,与人交谈又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她召见了太傅、宗正,以及逐渐成为心腹的两位台阁官员,“朕拟定了两个人选,请诸君过目。”
太傅颤巍巍接了过来,“此事非同小可,陛下当真想好了吗?”
她点头,“朕的耳朵时好时坏,连朕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大殷创建到今日,国运蒸蒸日上,朕料定必有盛世出现,不能因朕的私心,把家国耽搁了。”
简牍传了一圈,诸臣都看见上面的人选,是魏世子源养正,和成王世子源续。不管江山是否易主,最终要考虑的,还是今上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