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如一时也无法子可想,正好遇到李银相约,遂一道往城西而来。
邯郸是中原北方的大都会。各诸侯国虽然互相征伐不休,但各国之间的商业交往却相当频繁,各国的都城同时又是商业中心,邯郸当然也是赵国最重要的商业中心。
城西是赵国手工业的集中地,如金属冶炼、制陶、酿酒等。其中最为发达的是城西南的冶铁业,冶铁作坊随处可见,最大的冶铁作坊主郭纵、卓然均是因冶铁而富比王侯。
城西北则是酒务泉,堪称赵国的酿酒中心,所酿造的“赵酒”甘甜醇厚,在诸侯国中享有盛名。有酒的地方就有酒肆,有酒肆就有酒客,有酒客的地方就有闲话,自然是打听消息的绝佳去处。
牛首酒肆位于城西的沁河边上,酒美价廉,是大北城最大的酒肆。赵国风气慷慨尚武,人民好气任侠,重商而恶农作,多懒慢。邯郸男子平日多好相聚游戏,对酒悲歌,牛首酒肆则是他们最爱来的地方,是非自然也就最多。
蔺相如和李银来到酒肆时,里面已坐了大半酒客,熙熙攘攘,仿佛闹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的酒客并没有谈论李兑之死,而是在热议公孙龙的“白马非马”。
原来赵国自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以来,大力发展骑兵部队,对马匹有诸多限制,譬如平民骑马出城要为马匹交税。前些日子有个叫公孙龙的人骑着一匹白马要出城,守门士卒上前拦截,告诉他道:“马匹一概要交税后才能出城。”
这位公孙龙不但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而且是著名的辩者,诸子各家普遍认为他的观点为诡辩,但又无法在辩论中胜出。孔子的六世孙孔穿为驳倒公孙龙的主张,曾找到邯郸与他辩论,结果大败而归。
这位天下第一名家高手不愿意出这份税钱,见守门士卒为人质朴本分,当即心生一计,道:“我骑的是白马,白马并不是马。之所以叫白马,是因为它有两个特征:一是白色的,二是具有马的外形。但马却只有一个特征,就是具有马的外形。具有两个特征的白马怎会是只具有一个特征的马呢?所以白马非马。”守门士卒哪里遇见过这等辩才高人,难以应对,唯有放行。
但公孙龙的辩才也不光是逞口舌之利,曾为赵国外交解决过实际问题。秦国和赵国一度订有盟约:两国互不侵犯;秦国所做之事,赵国要从旁协助;赵国所要做之事,秦国也要从旁协助。不久前,秦国进攻魏国,赵国因为平原君夫人是魏公子信陵君无忌的姊姊,预备发兵相救。秦国现派使者对赵国说:“如果赵国救魏,就违背了我们两国之间的盟约。”赵王告诉了平原君赵胜,赵胜又告诉了公孙龙。公孙龙道:“赵国也可以派人去谴责秦国说:‘赵国要救魏国,秦国不协助,这也不符合两国之间的盟约。’”秦国遂无话可说。
李银坐下静听了一会儿,道:“这个公孙龙近来在邯郸很出风头,蔺兄如何看待他的诡辩之术?”蔺相如道:“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临座一名三十七八岁的长袍男子回过头来笑道:“心服者未必口服,其实仍是不服;口服者未必心服,至少面上已服。足下愿意选那种呢?”蔺相如道:“我选心服口服。”那男子道:“服即是服,非心服,亦非口服。”
蔺相如道:“先生来这里是饮酒的么?”那男子道:“不错。”蔺相如道:“这里只有赵酒,按照公孙先生的观点,赵酒非酒,先生可是来错地方了。”
那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公孙龙?”蔺相如道:“我只是胡乱猜的。”
李银听说对方就是平原君门下最得宠的舍人公孙龙,忙道:“公孙先生如不嫌弃,不妨过来一起坐。”
公孙龙对蔺相如也颇有兴趣,便起身移座,同坐了一案。三人互相道了姓名。
公孙龙道:“二位居然是缪府的舍人?”既有惊异,又有惋惜。缪贤虽然官任宦者令,是王宫内侍首领,但毕竟只是个寺人,一般人尚且看不起他,更不要说公孙龙这等人物了。
李银闻言,不禁脸有愧色,蔺相如却是神态自若,道:“是的。”
公孙龙便不再多问,叫道:“薛大,再来三角酒。”又笑着补充道,“是赵酒。”
那店家薛大是平原君赵胜家臣的亲戚,也算是平原君的门客,与公孙龙相熟,亲自送酒过来,加意奉承。
正好田部吏赵奢来收赋税,等了老半天也无人理睬,忍不住走过来叫道:“薛大,我可是第二次来了。”
赵奢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身材高大健壮,一张古铜色的脸甚是引人注目。他是前赵国大夫赵固之子,也算是名门之后,但由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生活甚是落魄,最近才通过平原君谋到了田部吏的小官职,专管收取市集赋税。
薛大笑道:“吏君不知道么?这家牛首酒肆其实也是平原君的产业。”言下之意,无非是你赵奢做官凭的是平原君的关系,平原君名下酒肆的赋税就不用收了。
赵奢肃色道:“我走了九家商肆,九家都这么说。即使是平原君名下的酒肆,也一样要交税。限你午时前到旗亭缴齐,不然我可要依法行事。”
薛大讪讪笑道:“你们瞧他,还挺较真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