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是普通人。”花二郎一叹,又道:“去年深秋的事,你给忘了?”
怎会忘记?自去年夏末开始,陛下突然开始搜罗各样美人养在后宫,初时众人只当陛下终于醒悟过来扩充后宫绵延子嗣的重要性了,但渐渐的那些有眼力见的看出来些许不对劲了,那些个美人无一例外,或五官或身形或谈吐举止或性子都与昔年住在甘泉宫的那位有几分神似。
但甘泉宫被烧毁了,所有关于花吟的一切就像尘埃一般被耶律瑾抹得一干二净。他从不提她,就当她从来就没存在过一般。他不提,旁人也不敢主动去提,即便那些个美人就照着她的模子找的。到底是耶律瑾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还是他在自欺欺人,旁人就不得而知了。直到有一天,太后冲进他的寝宫,指着那些伺候在侧的美姬痛骂耶律瑾醉生梦死,自欺自人,不成想耶律瑾竟勃然大怒,当廷将那十数个美姬杖毙,血染大殿。据说当时太后也被吓到了,后来病了半个多月,耶律瑾仿似醒悟过来,兴味索然的将那些美姬都遣出了宫,一个不留。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走出来了之时,冬月里,耶律瑾为增进各大小部族情谊,召集了部族首领一起过宰羊节,说是耷拉族的小公主机灵可爱,冰雪聪明,让耶律瑾不禁多瞅了几眼,耷拉族首领为讨好他机将女儿献了出去,耶律瑾当场就拒绝了,后又听传言,耶律瑾夜里出行,漫漫大雪中迷了路,是小公主给找回来的。再后来耶律瑾回宫,小公主也跟着他了。
大海是瞧出来了,“小公主爱笑,又喜穿男装,性子也善,待人亲切随和,你们说跟谁有些像?”
因着之前那事,虽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半夜里醒来还能听到女子哀嚎惨叫的声音,众人自是不敢再言语,全都集体装聋作哑了。
多珠哼哼了两声,说:“虽然陛下宠那耷拉小公主宠的不行,但我瞧着和他宠花蕊以及陈国的那十六王子并无两样,说是当着妹妹爱护着也不为过,反正总感觉缺了点那种男女间情意绵绵的感觉。不过也难怪,那小公主也十四岁了吧?长的也太小了点,别说屁股胸了,也就那张脸还能看。”
花二郎无奈一笑,“小女孩总有长成女人的一天,你要相信时间的力量。”言毕,在多珠开口反驳之前,用大手盖住她的嘴。
多珠眨了眨眼,柔情蜜意的笑了,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他的怀里。
花二郎看着多珠,眼神却没有焦距,他在想,或许花吟是对的,爱一个人有多深就该有多恨吧,当爱恨交织荼毒心肠,最后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了。
如此来说,分开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入夏以后,花吟又出了一本小册子《家用杂病防治手册》,是专门为老百姓写的一本实用手册,里面详细记录常见病症的预防以及治疗,以及常见的草药如何摘取,晾晒,保存,作用,都做了详细的说明,并附上绘本。
百姓多不识字,花吟便托了郡守下令下去让各地的乡长专门请了识字的郎中定时组织百姓听课,因为手册写的浅显易懂,教起来也方便易学。
夏末秋初,水仙儿生了个大胖闺女,足足八斤半,把花吟吓的够呛,幸而母女平安。
日子一日比一日安稳,花吟忙时写书,闲时替水仙儿带带孩子,学人锄地种菜,偶尔换了男装也去乡里的私塾,教教小孩子读书识字,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充实。
十月中旬,凤君默以巡视边疆为名来探望了花吟,随行的还有以黑纱遮面一身素服的孙蓁。花吟上一世亏欠孙蓁甚多,这一世眼看着一个个都幸福圆满了,就尤其的记挂起孙蓁来,后来负责照顾她的丫鬟给凤君默去信时,她也夹了一封信过去。那丫鬟看她递信,兴奋的不行,还当她主动和王爷服软求和了,哪知不过是客套话说了几句,而后就打听起了孙蓁的近况。
凤君默回信说,孙蓁自从伪王政权覆灭后,他的那些后宫嫔妃除了育有子嗣的仍被将养在宫中,其他都贬为庶民,各自接回娘家去了。孙蓁自觉心如死灰,自请入庵堂了此残生。凤君默便将她送到了京郊的紫霞山月华庵,奈何主持了缘非说她尘缘未了,不肯为她剃度,因此她一直在庵中带发修行。转眼四五年过去,若不是花吟提起,他都差点忘了这事。
花吟跟凤君默商量了来去,问他能否让孙蓁迁居蓟门关,往后俩人也能做个伴,又附了一封信,让他转交孙蓁。
凤君默不置可否,其实从心底来说,他还是蛮同情孙蓁的,曾经那样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就这样生生的糟践在了福王的手里,后半生也就伴着青灯古佛,怎不叫人扼腕叹息?他当初代小皇帝拟旨将那些嫔妃贬为庶人,而不是沿袭古法送入家庙庵堂削发为尼,也是因着他心慈仁善,不忍这些被福王强抢回宫的妙龄女子就这样被毁了一生。她们被接回娘家后,虽然前俩年不好过,但风波平息后,她们仍可另行改嫁。像孙蓁这样的,将来也不愁配给勋贵之家,只是名分上要差些罢了。
言归正传,且说花吟难得求他办事,凤君默自是尽心竭力,即便孙蓁看了花吟的书信后心里有几分动摇,但还是不愿轻易踏足尘世,仍被凤君默给劝出来了。
孙蓁感念凤君默对她的照顾,不得不卖他几分情面。当初若不是他,恐怕孙家那些卖女求荣的亲族,是无论如何也要逼她回府,再找个不论性情如何,年岁几何,只要权势让他们满意的就会毫不犹豫的让她嫁过去。
是啊,她一个二婚的,还能挑什么呢?自始至终,她都是家族的牺牲品。就连她那个病怏怏的四妹,还不是被配了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子,不过她却是个烈性的,自我了断也绝不屈服。说道四妹,孙蓁的心内还止不住的发寒,若不是昔年花吟曾提醒过她,四妹在送给她的香囊内下毒,她自此后对四妹有了提防之心,在后来四妹寻死意欲拉她一起,她早有洞察,才险险逃过一劫。她一直都知道的,四妹嫉妒她,嫉妒的生了恨意,但这世上唯有她才是对四妹最好的,四妹又无法不爱她这个双胞胎姐姐。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她不怨四妹,怨只怨,生在这样的家族,她们没有选择,唯有屈服,可就算这样,她并不想死。即便人情炎凉,世道灰暗不堪,唯有活着,她的双眼才能看到河川之美,心灵才会感受到动人的旋律而激情澎湃。
所以,这五年来,日子虽然辛苦,她仍能自娱自乐获得些许安慰,唯一让她感到惆怅难忍的是,没有知音人。
花吟将孙蓁交给水仙儿安置,自去陪凤君默说话。
凤君默说:“他们果然没有骗我,你的气色是比原先在王府要好多了。”
花吟仰头看凤君默,“王爷看上去也很好。”
“啊,听了你的话,有什么心里话也学着说出来了,我与秀丽也算是冰释前嫌了。倒是高良骏放浪形骸,出了几次事后,高将军似乎也终于明白孺子不可教,交了兵权,歇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说完一叹,心内放下一块大石的样子。
花吟敛眉,须臾,微微一笑,低语,“高良骏倒是个聪明的。”
凤君默听见了,亦是一笑。
二人沿着小径慢悠悠的走,凤君默突然说:“花吟,你可怪我?”
“……”花吟不解。
“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强娶了你,还将你的名入了我凤家族谱。”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当时会那样做,心里有一大半想法是觉得你醒不过来了,也搞不清楚当时是悲愤还是嫉妒了,就想着,生,你不是我的人,死,你也要是我的鬼。”他说这话时,面上浮现着孩子气般的羞恼,“我承认,我是嫉妒耶律瑾了。他什么都没做,甚至自始至终都是一味的伤害你,凭什么得到你的爱!我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一直都取中庸之道,讲究谦让平和,谨遵君子之礼,可人都是有隐私的,压抑得太久了,或许反弹了吧,我顾不得那么多,反正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你醒了,你要离开我。说实话,你初初离开王府的时候,我心里不平衡的翻江倒海,甚至暗地里告诉自己,若是你敢离开蓟门关去找耶律瑾,我就要那些安排在你身边的人杀了你……”他闭了闭眼,后怕的深呼吸了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恐怕真是疯了!我要真这样做了,这辈子我恐怕都要在噩梦中度过了。你知道吗?花吟,来这之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你也嫁了我,你是爱我的,甚至……”
花吟心有所感,接话道:“甚至为了得到你坏事做尽,无怨无悔。”
凤君默一脸惊愕的看向她。
花吟自嘲一笑,“我乱说的。”
凤君默怔怔然,隐下了心里的千头万绪,梦中的情形至今回想起来仍叫他心有余悸,他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抚上她的脸,花吟愣了下,想躲,他却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固定住了,“别躲,让我好好看看你。”
花吟羞怯万般,却又只能装作平静无波的样子回视他。
这双眸子湖水一般的澄澈,他爱极了这样纯净的她,虽然她的眼里没有他,但,这却是最美好的她。
凤君默突然间就知足了,一只手轻缓的梳理着她鬓角的乌发,喃喃仿若呓语,“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了……”
他终于放开她,自袖子内抽出一卷绢帛递给她,花吟疑惑接过,展了开。
这个,仿似是……
凤君默说:“这是和离书,自此后,你若再行婚配与我不相干,我想清楚了,既然得不到你的心,扣着你的人也没意思。”我曾期盼的那份爱,在梦里已然得到了补偿,虽然变了模样,甚至让他恐惧。可他转念一想,若是他也因这份爱转了性情,是否也会如梦中的她那样?变得不再像自己,甚至面目可憎?他不要变成那样!更不想为了一己之私伤害她。他不信神佛,亦不会想到前生今世,只觉得那梦是对自己的启示,因此他想通后,决定放手。
气氛有些凝滞。
大略,他嘴上说着放手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留有遗憾的。
花吟却将那文书痛快的卷了一卷收入袖中,憨憨一笑,“算起来,我已经俩次被你凤家逐出家谱了,哎呀呀,我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吧?”
凤君默嗤的一声朗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脑门,“啊,我倒忘记了,伪王当政时褫夺了你的封号,就是耶律瑾背后捣的鬼,他不想你与大周与我凤家沾上关系,我偏不能如了他的意,回头我还要让皇上下一道圣旨,还了你的封号。你永远是我大周的永宁公主,我的妹子。”
送走了凤君默,原先跟在花吟身边的贴身丫鬟侍卫,也遂了他们的意愿,要么走,要么留。但那些丫鬟自觉烧了高香了,得遇这么个主子,也都舍不得离开,只除了一个,因不是死契,家中父母亲人尚在京城,虽千般不舍,但还是跟着凤君默回了京城。剩下六名侍卫,早在花吟的安排下在郑西岭帐中效力了,铁血男儿,无不想挣个功名,报效国家,也都愿意继续待在这。
且说孙蓁,原本来蓟门关之前还担忧被扰了清静,后来随花吟住在同一个院子,每日里除了习惯成自然的诵经念佛,也帮忙做一些女儿家常做的活计,绣个花样,络个鞋底。因着她琴艺卓绝,闲极无聊之时偶有弹奏,被来往串门的官家太太们听了去,就备了厚礼替自家女儿拜师学艺。
孙蓁起先还推脱,却也流露出想收徒的意思,水仙儿倒是瞅准了商机,大手笔的把将军府靠北边的院子划了出来,专门招收临近郡县官员乡绅家的女孩儿为徒。又自任山长,恬不知耻道:“咱这女学堂,有我、满满,蓁儿这样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当师父,什么样的女孩儿教不得?就算是乡野丫头也能被咱们调教成高大门户才情比天的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