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的建议本身并无出格之处,君臣相待以礼,即使不用儒家的理论支持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诉求。他们也是臣,再支持天子的事业,再想追求荣华富贵,也没人愿意为奴为婢,任人宰割。如果可能,他们将对窦婴的这个建议乐见其成。
可是他们也清楚,天子一心想强化皇权,他们如果支持窦婴,必然会触怒天子,眼下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与拥有食邑的梁啸等人不同,他们没有食邑可以依赖,一旦失去官职,他们将立刻陷入贫困,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左右为难之下,他们只能三缄其口。
见一向亲信的近臣都态度暧昧,天子更加愤怒。这其中最让他不爽的就是冠军侯梁啸。梁啸最近一直好好的,突然又请病假,不用说,肯定是在躲风头。不用查,天子也知道,窦婴肯定就这件事找过梁啸。梁啸之前不汇报,现在又装病,其心可诛。
如果不是意识到这件事牵连众多,不能轻举妄动,天子说不定也会将梁啸投入廷尉狱,让张汤审问审问他,看看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事实上,并非没有人如此建议。得知魏其侯窦婴被抓之后,一直卧床休息的田蚡就撑着尚未痊愈的脖子,挣扎着入宫,建议天子将梁啸也抓起来,与窦婴一并审问。天子清楚田蚡和窦婴、梁啸都有仇,这个建议未必出于公心,报私仇的可能性更大,这才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万般无奈之下,天子下诏廷尉寺,命他们加紧审讯窦婴。
——
事情大出天子预料,廷尉寺很快拿出了审讯报告。窦婴非常配合,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之前去找梁啸的事都说了。廷尉翟公认为,窦婴本人的行为并无触犯法律之处,他和刘德议论的内容也没什么问题。刘德的自杀与窦婴的建议并无必然联系,应予无罪释放为宜。
天子接到报告,气得暴跳如雷,立刻命人罢免了翟公的官职,由张汤行廷尉职权,审理此案。
张汤接到诏书,第一时间重新提审窦婴。与翟公不同,他没给窦婴留面子,动了大刑,把窦婴打得死去活来。窦婴很硬气,不管张汤如何诱供,他坚决不肯改口。眼看再打下去,窦婴可能会没命,张汤无奈,决定另找突破口。他入宫请诏:冠军侯梁啸涉案,请天子下诏,命梁啸诣廷尉自辩。
天子答应了。不过他郑重警告张汤,梁啸不是窦婴,你不要乱来。
张汤信心满满,一口答应。他甚至没有请天子派人传诏,自己带着诏书来到了冠军侯府。
梁啸躺在榻上接见了张汤,连起身都免了,只是点头致意。张汤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这一幕,还是难掩怒气。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梁啸。“君侯,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却是奉诏而来,君侯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失礼啊。”
梁啸拥被而卧。“的确有些失礼。不过,我这腿疾是征战时落下的,陛下也知道,从未怪罪。张君如果为难,大可汇报与陛下,我不会说什么的。”
听梁啸一开口就抬出了天子,张汤顿时语塞。他盯着梁啸看了好一会,这才意识到天子提醒他的用意所在。梁啸不是窦婴,他绝不会任他摆布,更不会给他抖威风的机会。张汤沉吟再三,决定先把梁啸带回廷尉寺再说。
“虽然如此,汤诏命在身,还是要请君侯随我走一趟。”
“诏书上说什么?”梁啸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是让我协助你调查,还是到廷尉寺自首?”
张汤再次语塞。天子诏书只是说让梁啸诣廷尉,却没有说明这其中的分别。在张汤看来,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到了廷尉寺,自然是先关起来再说。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梁啸歪歪嘴角,瞥了怒形于色的张汤一眼。“若是让我协助你调查,我身体有病,不利于行,你有什么问题,大可在这儿问。若是让我到廷尉寺自首,那我就要入宫请见,看看是谁告我,又是什么罪名。”
梁啸轻轻地拍了拍胸前的被子,轻笑一声:“张君精通法令,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张汤冷笑一声:“精通法令不敢当,不过,即使是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君侯吹毛求疵,蔑视王法。仅凭这一条,就可以治君侯一个大不敬之罪。君侯,我劝你还是随我走一趟的好。”
“如果我不肯呢?”
梁啸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他抬起眼皮,静静的看着张汤,面色平静,云淡风轻。可是张汤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后脊梁寒气森森。他不安的四处看了看。月亮和贝塔、希娅站在一旁,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副温婉贤良的模样。可是张汤却从她们的沉默和从容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杀气,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张汤忽然后悔了。他不应该亲自来见梁啸。如果梁啸现在发作,凭他带来的那几个卫士,根本不能指望活着离开。如果梁啸杀了他,天子会杀了梁啸为他报仇吗?
恐怕不会。韩嫣不明不白的死在豫章,天子都没有追查,何况是他张汤。他的确精通法令,可是大汉从来不缺他这样的文法吏。
张汤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君侯若是不肯,那我也只好请示陛下,请陛下再派使者。不过,陛下政务繁忙,我觉得不必要再惊动他。还请君侯随我走一趟,到廷尉寺把话说清楚。君侯有恙,不利于行,我也能理解。如果君侯不弃,我愿意将君侯背上车。如何?”
见张汤服软,梁啸哼了一声:“不敢。请张君稍候片刻,容我准备准备。来人,请张君到堂上入座。”
“喏。”月亮站起身,给贝塔使了个眼色。贝塔转身,右手扶刀,左手一伸。“请。”
张汤虽然觉得很没面子,却无法可想。身在虎穴,他可不敢触怒梁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随贝塔来到中庭,在堂上坐了很久,连一口茶水都没有喝到,直到日色偏西,梁啸才从后院出来。
不过,他不是走出来的,他还躺在榻上,由八个全副武装,身形剽悍,一看就是那种上过战场的壮汉抬着。旁边还跟着庞硕和荼牛儿两个贴身卫士。
“走吧。”梁啸半躺在榻上,有气无力的说道。
张汤站了起来,看着梁啸,气得脸色通红。“君侯,你这是……”
“身体不好,不能走路。”梁啸说道:“要不,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