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燕好奇心大起,轻声说:“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何绍礼唇边的笑容却收起来,他停顿片刻,极淡地说:“因为你,子燕姐。”
她一愣,他的声音很轻,像冬日里透过玻璃渗透进肌肤的每一缕凉气,像雨水溅进老旧的燃烧报纸只剩下最后灰色的烟。
“你当时从楼上跳下去,我姐那时候正准备婚礼,她在去看你的时候走错病房,遇到了吴蜀。他是你的主治医生,所以熟悉起来。”
☆、第 7 章
前面是红灯,何绍礼停了车等待,他的声音听不出有责怪。
越是这样,越蕴含着让人坐不住的难堪。
江子燕坐着不动,表面维持着平淡表情,内心却有些惶然。好像她才从病床上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刚接受了自己失忆,随后惊觉已经隆起的小腹。最初,也曾有些乱七八糟的“同学”来病房探望,说了很多前事,她一直皱着眉听,试图理出个思绪。随着妊娠反应越来越重,后来就没人来了。
过去的事情,如同无腿的鸟儿栖息在寒枝,江子燕只知道个轮廓,不知始终。可现在她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何绍舒方才云淡风轻的表情还摆在面前,她想说不记得了。可是不记得行吗?原本置身事外的好奇,一丝不剩地全部转为无地自容。
三年多来与世隔绝的生活,以及回来后何绍礼对她的态度,江子燕从未疑心自己具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失忆后的人生,仿佛下午四点后的天光,虚度大半,却还拥有扭转朗朗乾坤的可能。但她此刻恍然发现,遗忘的只有自己,过去的过去还在继续,无形中时刻潜伏,不会放过自己。
她终于哑声开口:“绍舒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怪我?”
何绍礼听她这么说,便笑了,低声说:“你就想问这个?”他摇了摇头,“我姐嫁给吴蜀后很开心,我从小到大都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江子燕微微蹙眉,追问:“邵舒自己也这么说吗?”
他似笑非笑:“我姐的原话是,她遇到吴蜀,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江子燕因为这话,再度呆住了。
她以前表情极少,常常眉头一皱,方法就有。失忆后的江子燕开始笑,也会有呆住的模样。她眉目寡淡,侧脸轮廓称不上秀巧,唯独鼻翼翘挺细致。以前多穿黑色,神色总带给人一种男女莫辨的压迫感,令人不敢多看。如今气质柔和下来,反而有了些迷茫的纯真。
何绍礼看着她,隔了半天,再悠悠说:“老妈当时听到我姐这话后,也说了一句话。”
江子燕“嗯”了声,下意识说:“说了什么话?”
他笑了笑:“我妈说,十家女儿九个贼,剩下一个认倒霉。”
江子燕终于也笑起来,手略微指了下,无声提醒他前方早已经变了信号灯。她握着双手,心中剩下隐约的浮躁和难言的忧虑。夜晚是无处安放的荒野,有人仿佛失去族群的羚羊。
再沉默片刻,她终于轻声说:“对不起。”
何绍礼却说:“我姐没有怪你,她一直很欣赏你。”
江子燕脸上还留有刚刚那一丝笑容,她没说话,先回头看了眼何智尧,那孩子又在后座陷入了瞌睡中,看起来是无忧无虑的个性,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世界的恶意。
车重新回到了公寓下层,她慢慢说:“我看得出来,绍舒现在过得很快乐。但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绍礼,我以前那样子对你,对不起。而你遇到了我,确实是你的认倒霉,对不起。”
车已经泊稳,何绍礼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随后他冷淡地说:“好一个认倒霉,子燕姐。”
说完率先走下车,把何智尧打横抱起来放到肩膀。而她也沉默地跟下了车。
“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这句话,可以说是江子燕回国后最写实的心理写照。
她给了自己一周多的时间,彻底适应回国生活。要说最大的改变,可能是她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想到儿子就睡在一墙之隔,心里有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庆幸感。
最初,江子燕信心满满,计划着回国后的所有——先独立生存,再独立其身,最好见缝插针地把何智尧的心也拉拢过来等等等等。只是,江子燕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何智尧这边出了特殊状况。而查阅资料,她得知孩童五岁前是与外界建立完善交流的关键时期,再眼望着何智尧总是不肯说话的安静样子,感觉把心放到火架子上烤,什么都顾不得了。
很多优先顺序的排列,就需要作出彻底改变。
江子燕十拿九稳的工作岗位,薪水提供虽然颇丰,但有得必有失,工作节奏极快,不允许员工朝九晚五地下班回家照看孩子,只能遗憾地放弃。她放下拒绝电话,重新浏览着招聘页面,更改自己的简历,顺便用纤细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经过几日的观察,江子燕发现彼此相处微妙,但何绍礼的脾气比她预想中更好。他似乎并不反对她对孩子的亲近,也并不介意以后将与她在同个屋檐生活。
这样的态度,至少给了她继续厚颜在这里借住下去的信心。
如今,何绍礼每天早晨起床走出房间,会发现桌上已经摆好早餐。两面煎黄的鸡蛋火腿可丽饼,切好的水果。附带一杯黑咖。何智尧的餐布前摆放的是新鲜覆盆子酸奶昔,零星的谷物果干搅匀,上面再撒一些烤椰子和新鲜水果。
他擦了擦手,坐定在桌前,首次觉得早上时间略有空余。
但没多久,儿童房传来巨大异响。
何智尧衣衫不整,赤脚跑出来,后面追出略有狼狈的江子燕。
她如今在学着如何照顾孩子。
西方有句谚语说,你很难叫醒一名装睡的人。写这句谚语的作者,大概没有见过何智尧,何小朋友。叫醒何小朋友,显然就需要学习西方招魂术。
江子燕最初还抱着怀柔策略,创造机会想要亲近儿子,但没多久就明白,这纯粹是青眼抛给瞎子看。头两天的时候,她试图把何智尧温柔叫醒,希望儿子每日清晨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母亲。随后,江子燕醒悟,即使是为恐龙的尸体穿衣服,也比为奋力挣扎的何智尧穿衣服更容易些。
接着,又面临洗漱问题。何智尧别看是一名男孩,但讲究不少。冬日早晨,很不喜欢用冷水刷牙洗脸。偏偏江子燕独自生活,什么都用冷水惯了,成功地把儿子惹哭。
何智尧一直以来,都是娇养在爸爸掌心里的小公主,他半睡不醒间,被冷水冰得一激,反应过来后就疯狂挣扎出她的怀抱,流着眼泪奔到客厅找何绍礼,比比划划地诉说委屈。
何绍礼正吃着准备好的早饭,头也不抬:“哦。”
何智尧眼泪流得更凶,抱着爸爸的大腿,伤心地把头埋在里面。
江子燕早上开始就做体力活,此刻也感觉到血糖降低。她缓慢地在旁边坐下,定了定神说:“绍礼,他还没刷牙。”
男人照顾孩子和女人照顾孩子,完全走不同路数。
他单手一搂何智尧,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对准了,往孩子嘴里塞去。江子燕眼睛略微睁大,像看吞剑表演。而何智尧直接噎住,只好停止抽泣,开始不情愿地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