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盯着那个身影,膝下马匹脚步未停越逼越近。
她没看错,果然是他。
殷胥穿着骑装与简单的皮甲,身后跟着一小批兵卫,他头一次如此风尘仆仆,面上都有风吹日晒的样子。这与他往日长衣束发,整洁素净的样子截然相反,在她梦里都想象不出他如今的模样。殷胥似乎远远的他便在辨认哪个是崔季明,眉头紧紧皱着,尚年少怕是眉间便要有抚不平的川字纹。
崔季明猛地抬起手来,像是在千万洪流人群里向他招手,高声到几乎要破音,喊道:“我在这里!看我!”
殷胥眉头骤然松开,甚至连一直紧绷着的脊背也松开来,他极为矜持的微微点了点头,双眸如点墨般黑的发亮。
崔季明忽然有一种想哭的错觉,那是猛然涌上来的欢喜感受,死里逃生终得自由,她脑子里想着要见他、要见他,但真的能第一眼就见到了他——这好似十年久别重逢,好似擦肩一过同时回头,惊喜与感慨一刹那挤出,她几乎怕膝下的马如她内心那般慌不择路摔了跤。
此刻哭是极丢人的,崔季明眼底发酸,嘴边却洋溢着笑。
她竟无视旁人,策马直冲到殷胥旁边,她膝下的马惊到了殷胥的马,他策马往后退了两步,似埋怨似审视的看了她一眼。
崔季明活像个傻子般,平抬起手来朝他,如邀功般高兴道:“看!没有受伤!”
殷胥双唇动了动,他似想了许多话却都觉得不合适,沉默到了他承受的极限,崔季明却笑吟吟的看着他丝毫不觉得沉默有何尴尬。
他想了许多气势惊人的话语,开口却是这样:“……你又骗了我。”
崔季明急于辩白:“我哪有?!”
殷胥有理有据:“你说的是带百来人给康将军送消息。实际却带了千人,在马鬃山一代游荡了一个月不止。”
崔季明想油嘴滑舌的解释,却又知道自己理亏。她翻身下马,耍赖似的去拽殷胥的缰绳:“我要跟你共骑一匹。否则说话太不方便了。”
殷胥瞪她。
第130章
崔季明直接手扒着马鞍就上马,坐在他身后,将她本来带着的长弓挂在马鞍上,也不管周边一副如遭雷劈的神情,道:“我知道说了实话,你又要嘴碎了。”
殷胥更怒,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不好在众人面前揍她,咬牙道:“我是嘴碎。没有我,你就死在城内了!”
崔季明看他表情生动的就在面前,连忙赔笑道:“是是是,多亏了你。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招揽的俱泰。”
俱泰在一匹马上回头,嘴角扯了几分笑意:“三郎与我大半年都没见,竟然见了我连个招呼也没有,倒是白费我一番心思了。”
崔季明连忙对他问了几句,俱泰当真是担忧她,说了几句,见她一切都好,目不可视后的消沉也好似散去,她如同最初见到时那般活泼风趣,便也放下了心。
只是俱泰今日才是头一回,与所谓的“主上”见过面。
他对于殷胥的全部印象,也不过是听闻十分病弱,后来养在了薛妃膝下。
虽心中早知这主上必定是朝廷内甚至宫内人,他想了一圈皇子、重臣,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殷胥。俱泰在东风镇外等待潜伏许久了,阿继也很难从城内寄出消息来,而“主上”连条消息也未曾递来,直接连夜带人赶来了东风镇。
此地距离阿史那燕罗大营不过几十里,对于如今处在风头浪尖的端王而言,实在是危险。俱泰本还苦思冥想他来的原因,在见到崔季明后便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就是为了崔季明而来。
再想到去年在西域,陆双奉“主上”之命前来保护崔三,带她回长安,一切也都能联系起来了。
马队朝前缓缓而去,崔季明骑来的突厥战马无人骑乘,竟有一份四处找不到伙伴的孤单,垂头随着其他大邺战马前行。
俱泰本想催促一下队伍,毕竟如今距离东风镇还不算太远,仍然是突厥的最前线,仍有些危险。但他转过头去,崔季明笑嘻嘻的正在殷胥耳边说些什么,殷胥神情专注,又有些隐隐的欢欣,二人好似再听不见别人的话了。
他已三十多岁,那二人面上浮现的花开似的光彩,他见过太多。想着端王爷居然跟崔家郎君有一腿,那个划船不用桨的崔三居然喜欢男人……俱泰如遭雷劈,还没来得及躲,然后就在不断轰鸣的雷劈下外焦里嫩了。
崔季明道:“你累不累呀,过来要了多久?我们下一步可是要与康将军汇合,大军如今停驻在何处?”
殷胥目视前方,缰绳窝在他手里,他将骑马当作了还需全神贯注的事业,目不斜视,回答简短到恨不得缩成两个字:“不累。不算久。”
崔季明长长的哦了一声。他以为自己答的太敷衍,轻轻咳了咳想着要不要说的更仔细些。她却表现得如此兴奋,也不在乎他说了几个字,抓着他腰带,又偏头问:“那你什么时候接到的军信,有没有很害怕?有没有觉得我回不来了。”
她下巴放在他肩上,偏头瞧他,嘴角含笑,神情活似一只趴在软垫上的猫。说话时吹出的风好似长了眼似的全灌进他耳朵里。
殷胥不知她一个平日里武艺超群、英朗俊武的人,哪里学来这么多撒娇的动作。他既觉得怪异的很——这并不符合崔季明平日里的样子。他又觉得受用的很——不多见的样子却在他面前展露。
他做好了一心要和崔季明再大吵一架的打算,预备好了“绝不会再管你”之类的话语。却让她的一举一动给憋了回去。
殷胥木讷道:“你说你每次上战场都觉得可能会死。我想想,只觉得……”
只想一下她死,便觉得一切想法被压缩成了固体,令他仿若窒息。
殷胥:“日子会没法过了。”
崔季明听他竟肯这样吐露心声,忽然摘下了宽檐胡帽,挡在了殷胥脸侧,恰好遮住他侧面的视线。
殷胥:“怎么了?”
胡帽像是一面圆形的小盾,挡住了侧面而来的视线,崔季明的脸也藏在了盾后,朝他凑过来,小声道:“阿九,亲亲。”
殷胥很长时间没反应过来,却又好似脑子里通电似的一下子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让她的不要脸震惊了。
在殷胥看来,像是上次在湖边那样亲吻的事,大抵要在层叠院中,奴仆皆屏退的屋内,才可做得。
他好似个跟时代格格不入的士大夫,古板到大概出了门跟女人挽着手都觉得影响不好。私底下或许他也会气到扑上来啃她,羞恼到行为不过脑子。但在人前……
崔季明忽然偏头,她行事一向毫无理由,张口便用牙轻轻的咬了一下他耳垂。
她尖尖的虎牙似乎要给他耳垂上咬出个又痛又肿的血洞来,她如同熟练的刺客,得了手便撤开,笑着在他身后观望他要死的窘态。殷胥不敢回头,他感觉好似一瓢热水浇透了他的脑袋和衣服,浑身的神经都要死掉。崔季明的行为本就能使他不知所措,如今她又偏生在这七八十人的队伍里——
他甚至恼怒起来。
她是当别人都是傻子么!那、就那一顶帽子遮着,又有什么用。别人难道就不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