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也同样会经历魔境劫。
区别在于修行人跨过魔境劫,明白真如常在的道理,自己就是自己。普通人在魔境劫前屈服逃避,过不去这道坎,成为内心永远的纠结。而恶魔则是把魔境做真,把现实做妄,完全混淆了真妄区别。
恶魔心中藏着心魔,所有的起因,在于他弟弟的无辜惨死。
这件事找不到具体的罪魁祸首,心魔蛊惑下。哥哥把所有责任都背在自己的身上,如果他不拿那顶帽子,弟弟就不会死。可我们都知道,那顶帽子不是什么日本帽,是欧洲青年们最流行的一种帽子,被愚民当成了日本帽。
其中因果,其中的是是非非,让人吞不下吐不出。
我们只是外人,哥哥是当事人,此时的悲恸之感我们能理解却无法体会到。
其后战火纷飞,哥哥投笔从戎,参加军队。背起了枪,在父母含泪的告别中远行,他到了第一线的战场。炮火隆隆,飞机轰炸,坦克铺路,城市变成废墟,双方军队在街头艰难攻坚,死尸成堆,白骨如山,哥哥一身硝烟,坐在沙袋后面,摸索着手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很多年前。他和弟弟在照相馆的合影。
照片纸面泛黄,弟弟是个半大的孩子,目光青春而炽热,哥哥站在旁边,一只手抚着他的肩膀。
哥哥满脸都是黑土,表情一动未动。而双眼中涌出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身边是死去的战友,都是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活着。沙袋外不远,街道的那一头,日式坦克车隆隆开过来。日本士兵以战术队形前进。
哥哥拿起枪,看了一眼照片,把枪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我们三人站在沙袋上。三太子面色未动,而眼中尽是悲悯,轻月则微微垂下眼帘,他可能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赖樱,联系到如今的场面,感到一丝沧桑和凄凉。而我的心中,则和三太子一样,此时最多的不是对恶魔的怨恨,而是对恶魔的悲悯和慈悲。
人生而为人,又怎样一念成魔。
由嗔生怒,由怨生恨,一个怨字,道尽天下魔心。
哥哥扣动扳机的瞬间,一只手抓住他。他抬起头,看到挑粪工站在他的面前,紧紧掐住他的手。挑粪工依然是一团黑影,五官不清,充满了负能量。
“他的记忆到这里,开始模糊了。”轻月说:“生与死之间,他逃避了很多东西,很可能用假记忆进行填充。”
“继续看吧。”三太子说。
下一秒钟,场景抖动,哥哥穿上囚服,被抓进了监牢。漫漫无期的监狱生活。直到有一天,他换了身衣服,被押上闷罐卡车。我们所看到的场景只能是存在他记忆里的,他在闷罐卡车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也就无法得知,他是怎么走过这段路。
这段记忆是模糊的,也是短暂的,还经历了火车,等他重见天日的时候,看到自己在深山老林,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片营地。
他马上要被押进地下建筑里做实验。
哥哥在外面看的最后一眼,是明亮的天空,是微风吹拂的树。
别说他了,就连我此时此刻都觉得,做一棵草也比做人幸福和快乐。
哥哥成为了无睡眠的实验对象。他比其他实验对象有个深深的执念,不管遭遇到了什么。遇到什么境地,他心中始终想着弟弟,而弟弟的旁边永远跟随着那个挑粪工,哥哥始终摆脱不了一幅画面,死去的弟弟脸上洒满了淡黄色的粪水。
他靠着这个执念,竟然撑过了无睡眠实验的头半个月。越到后来。他的自我意识越模糊,而心中的执念却逐步放大,死去的弟弟和心魔的黑影逐渐成为他的主要人格。
哥哥最后的良知消失,到了一个月的时候,黑影占据了他的全身。
此时我们三人站在密室的外面,旁边还有医生和士兵。医生敲敲密室的门,在封闭的窗户上往里看看,然后吩咐士兵打开门锁。
门开了,里面微弱的光线,极其阴森,我们看到在空空荡荡的密室墙角。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再是身形高大的哥哥,不再是面容沧桑又不失清秀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佝偻的,像是猴子一般的黑色东西。
心中的恶念、怨恨和愤怒,占据了身体,成为他的主人格。
士兵拉动枪栓。对着他,哥哥缓缓转过身,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像猴子一样的恶魔。医生极为惊骇,说的话居然是汉语,他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恶魔看着他,缓缓说道:“我就是你,我是你藏在体内的所有怒火,我就是你内心的黑暗,我就是你心中所有恶的化身。”
室内的灯灭了,紧接着是惨叫声,黑暗中响起了枪声,子弹拖曳的亮光如一道道明亮隧道划过黑暗。
没有了声音。我们三人站在黑暗中,记忆到这里已经到了节点。我能感觉到,这个心境世界此时到了尽头。
黑暗中有另一个人的喘息声,非常轻,似乎有人站在背后。我猛然回头,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声音贴着我的耳边轻声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一只手从我的脖子后绕过来,紧紧扣住脖子,我几乎窒息。声音就贴在我的耳边:“说啊,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呼吸不过来,拼命挣扎,身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黑暗中。传来三太子的声音:“稳住心神,心魔是在问我们,也是在问他自己。”
三太子的声音也特别难受,他也被人卡住了脖子。
“我就是我,”我拼命说着:“我是齐翔。”
“我是齐翔,齐翔是我。那齐翔又是谁?”黑影问。
这时传来黑影问轻月的声音:“我是轻月,轻月是我,那轻月又是谁?”
轻月拼命咳嗽着:“轻月是轻月他妈生的。”
“轻月他妈生轻月前,轻月又是谁?我未生时谁是我?”黑影又问。
轻月无从回答。
我忽然打了个激灵,说道:“我们是从心外来的。在心外齐翔是我,入心内我是齐翔。”
“好!”三太子在黑暗中叫了一声。
黑影在微微摇动。手上的力气削弱了几分,声音极其没落:“那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