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沅兰的女戏子是吵架的头儿,尖声道:“班主!旦角儿不准动朱笔可是祖师爷定的规矩,按规矩办事儿怎么不对了?偏还有人拦着!这不是存心要坏了规矩吗!”一面说,一面对二月红推推搡搡的,二月红脚都站不住地。这时候一个更小的男孩子上前来格开女人的手,把二月红拉到一边站着,目光刺辣辣地扫视着周围。
商细蕊道:“腊月,你又怎么了?”
腊月红对着商细蕊跪下来,道:“师姐没有动朱笔,她是拿着我的手画的!”
沅兰大叫:“胡说!我亲眼瞧见她拿了的!”
腊月红脖子一梗:“没有!就是拿着我的手画的!”
沅兰把别的人一指:“你想替她开脱,没门儿!可不止我一个人瞧见嗬!他们也都看见了!”
另一派护着二月红的领头人叫十九,望着沅兰冷笑道:“可我也看见二月拿着腊月的手画的呀!也不止我一个人看见了呀!你们说是不是啊?”她身后自然有人应声作证。
沅兰和十九就这样一赶一声地吵起架了,当然她们是吵不出结果的。沅兰急了,拉过二月红打了几巴掌。二月红哭着往商细蕊身后逃,腊月红见师姐吃了亏,那怎么行,冲起来就去踢沅兰。他们闹得一团沸水,几个唱老生和武生的男戏子却很淡定,揉核桃的,嗅鼻烟的,还有玩蛐蛐儿的。叫骂声里夹着蛐蛐儿的叫,助威一样。
沅兰叫道:“了不得!养的狼崽子还动了手了!这是要造反!”
十九拍手笑道:“有的人着实就该打!”
但是这以下欺上,确实不像话。司鼓师傅厉声呵斥:“腊月!跪下!”
腊月红依旧梗着脖子跪在商细蕊跟前,二月红拽着商细蕊的衣裳,哭道:“班主!您救救我!别叫他们打我!”
商细蕊看看二月红,又看看腊月红,不知怎么的眼神有点呆。
沅兰对二月红怒道:“你别往他身后躲!没用!他还是在我裙子底下钻大的呢!如今成了角儿,也得听师姐的!”
程凤台听见这话,从报纸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商细蕊。商细蕊听见这种摧毁他班主威信的话,还是默默的没有什么反应。
十九轻飘飘插言道:“他的师姐可多着了!谁的裙子没钻过?谁不是一样的疼他?这也值得你夸嘴?再说了,师姐也分什么样儿的,跟汉子跑了的那位也是他师姐!”
这显然是在说蒋梦萍。程凤台立刻抬眼留心商细蕊的表情,商细蕊眼神一动,皱眉说:“说一个事就一个事,不要扯那么远好不好!”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居然开始化戏妆了,小来立刻从人群缝隙里钻出来侍候。
“班主!这事儿您管不管了!”
“你们各有各的说辞,我辨不出是非,你们自己商量。”
“您可是班主!您什么事儿都不管,这水云楼还能怎么着啊!”
商细蕊嘀咕道:“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你们又不是才认识我。要这么说,这个班主我也不要当了,谁爱当谁当好啦!我不管的……”
于是两方撇开商细蕊,又开始了一场持久的叫骂,骂得那个寒碜,程凤台听着直摇头,而报纸上恰好写到这一节内情——传言说商细蕊接掌水云楼,纯粹是为了挤兑蒋梦萍,和蒋梦萍赌气,他根本就不是个经营的料。过去蒋梦萍掌管戏班时,曾订下不准私赴堂会,不准拉党结派,不准行贿司鼓,不准将戏服头面带出后台等等大小巨靡十来条规矩。虽然有人对她不服,但是戏班在这些规矩的辖制之下,倒也是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然而等到了商细蕊手里,戏班里大多都是他的师兄师姐,从小疼他到大,纵使犯了规矩,商细蕊抹不开这份人情,也不好对他们怎样处罚。加上商细蕊本身就是个糊涂无能的人,心不在俗事上头,不发疯的时候,就是个软蛋,随他师兄师姐怎么捏巴。除了戏,他一律的不留心不关心不上心,甚至连戏班的账本都没查明白过。逢到神诞祭祀,还要司鼓师傅三催四请,把香火点好了塞进他手里,他这个班主才懒洋洋地给祖师爷磕上两个头。久而久之,原来的规矩含含混混全都废了。戏班里妖孽横行,滋事生非,全依靠商细蕊一个人的声望在那儿维持着。文尾还说:“观今水云楼之经营管理,恐非商氏班主能左右。水云楼虽则姓商,实则大权旁落。”程凤台看今天这出,也就知道报上所言非虚,水云楼前途堪忧了。只不过这大权是商细蕊拱手让人,弃如敝履的,而不是报上推测的被某个野心家篡权。
沅兰和十九吵了半天吵不出头绪,最后由司鼓师傅站出来主持公道,问二月红:“这事再闹下去也是没个分明,你是个好孩子,别撒谎,究竟有没有动朱笔?”
二月红被她们吵得方寸大乱,低下头不答言。这似乎已然是个答案了。沅兰得意洋洋瞟一眼十九,十九寒着脸瞪了瞪二月红,恨她个不争气的,把戏服一甩,也去上妆了。闲杂人等看完了热闹应完了卯,除了有戏的,其他都散去了。二月红就要被拖去打板子,腊月红大声喊住他们掌刑的,给商细蕊砰砰磕了急响头,道:“班主!求您发句话,让我替师姐挨罚!她都是为了我!”
商细蕊手里的妆笔一顿,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说:“不行。谁的错谁受着,你凭什么替她挨打?”这个时候,他倒难得给了句准话。
“因为师姐待我好!这世上只有她待我好!别说替她挨打,就是替她去死我也甘愿!班主您就行行好吧!”
腊月红又跪那里磕头磕个不停。程凤台放下报纸从镜子的角落里看着商细蕊,神情先是有点错愕,接着便是怜惜。商细蕊被腊月红的话说呆了一阵,司鼓师傅唤他一声,他才慢声道:“其实这事也没个定论,各有各的理,谁也没看真了。大家在一个戏班子里,何必撕破脸呢。”
他这么一说,就知道事态有变了。十九呵呵一笑,悠悠哼起曲儿来。沅兰生气地把茶杯一磕:“谁当的差事!越来越懒了!茶呢!”
商细蕊转身对二月红说:“去给你沅兰姐敬个茶磕个头,说你年轻不懂事,叫你沅兰姐多担待着点儿。”二月红依言办了。十九护着的人果然没挨着打,觉着很有面子。沅兰被二月红磕了个头,找补回面子,也没有再为难她。这么处理实在非常妥帖,程凤台发现商细蕊并不像看上去或者报纸评论的那样无能,就不知他犯的什么懒。
腊月红还跪在原地,商细蕊认真看着他,道:“别人对你千好万好都不算真的好,只有自个儿好好对自个儿,才是真的好。懂吗?”
腊月红愣了愣,点点头。商细蕊知道他还不懂,他还小,没有经过什么事情,没有吃着亏,伤着心,他怎么会懂。
商细蕊道:“好了。你起来吧。带你师姐回去。”
商细蕊有点不开心,他只要回想到过去的有关蒋梦萍的事情,就要不开心。谢幕之后,程凤台先回化妆间等他。商细蕊在戏里走过一遍,下了台,脸上才有点高兴的样子。两个人聊着闲话,直到把众人都熬走了,程凤台站到商细蕊背后冷笑道:“啊?别人对你好,都不是真的好,是吧?”他还记着这句话呢。
商细蕊笑道:“可二爷不是别人。”
程凤台也笑了:“商老板其实很会调节人际,为什么不管事儿?”
商细蕊道:“我才不管呢!当年那个谁——”商细蕊顿了顿,程凤台恩了一声,表示明白那个谁指的是谁,“那个谁做班主的时候,哈!她什么事儿都要管。人家夫妻吵架她也要管,结果越管闹得越厉害,越管越结仇。我有她做前车之鉴,索性就什么都不要管了。有热闹只管看,有八卦两边听。”
程凤台道:“你这个是矫枉过正。”商细蕊的为人行事就是这样偏激和极端,“那你不怕他们闹着闹着,终有一天散了伙?”
商细蕊微微一昂头:“有我在就不会散!”
“你就这么笃定啊?”
商细蕊当然很笃定,他管戏班手头松得很,像沅兰十九这些有地位的师兄姐,与戏班七三分成,私赴堂会的收入也不用劈账,这是哪个戏班都没有的。而且他们是仗着水云楼的名号才有人听他们的,没了水云楼,商细蕊还是商细蕊,他们可就一文不值了。但是这些事情商细蕊懒得与程凤台细说,只把眼睛笑得弯弯的,说:“因为商老板实在是很可爱的,他们舍不得我。”
程凤台拨过他的脸左右端详,点头道:“唔。确实是很可爱的。”简直是越看越可爱,程凤台忍不住低头亲亲他的面颊。与商细蕊吃过夜宵之后,才回家了。
第25章
程凤台成天在外面玩,二奶奶在家里也有自己的娱乐,她的娱乐就显然安静单调很多了。即使在嫁人之后,二奶奶也恪守古训,从不轻易会见外姓男子,与她取乐的都是家里的姑娘媳妇或者别人家的太太小姐。
程凤台这天回到家里得有十点多钟了,内院的堂屋还灯光通明,笑语盈盈,炭炉烧得热烘烘的。两个儿子和四妹妹脱了鞋,趴在一张炕桌上丢豆包玩儿,炕桌上洒满了蜜枣花生水果糖,还是四妹妹赢得最多,她奶娘坐在炕边给她剥战利品吃。二奶奶和范金泠,蒋梦萍,以及程家的四姨太太坐了一桌在打牌。她们都是家常的打扮。四姨太太旗袍外面围着一条白狐毛披肩。二奶奶还穿旧式的玫瑰色旗装,头上一对金凤盘尾的掩鬓。范金泠烫的卷头发扎成一把辫子,穿洋装裙子,脖子耳朵上一套粉红珍珠镶的首饰。蒋梦萍只穿一件长袖绸袍,就足够显出她的娴静美丽了。真个儿是锦缎珠钗,粉麝脂香,各有各的风韵。在这扎堆的温香暖玉里,察察儿面无表情挨着二奶奶坐着,侧着身牢牢地望着二奶奶,仿佛在求告什么,二奶奶只管摸牌,并不理睬她。
程凤台向来自在宽松,大人孩子都不怵他,见他回来了,叫哥哥叫姐夫的纷纷招呼一声,玩着手里的东西,屁股都不带挪窝的。只有二奶奶冷眼瞧了瞧程凤台,不吱声。察察儿只顾盯着二奶奶,也不理哥哥。
程凤台笑道:“今天怎么这样热闹?过年啦?”
蒋梦萍觉得很不好意思,欠身羞赧道:“我可打搅一晚上了,真是……”
程凤台见到这一位美人就觉着亲热,抬手不迭地往下按:“您坐!您坐!表嫂是稀客!这才几点,还早着呐!您只管玩得尽兴,晚了我让车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