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马自强这个翰林院的前前任掌管者,申时行这个翰林院的前任掌管者,再加上许国这个声望很高的翰林侍读学士,三人先后出马,马自强和不少翰林院官员明着上书,申时行则是偷偷给张居正写了一封私信,而许国干脆通过汪孚林迂回找王篆打探求情,可最终,翰林院体系的这三人也只是小小替同僚挽回了一点,吴中行和赵用贤最终没和那两个六部主事一样被充军,而是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就这还是看在他们言辞不算太激烈的份上。
在此之前,王锡爵上了张家一趟,却是衣衫凌乱地从大纱帽胡同出来,这就更加显示出了身为翰林官们的无奈。
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怕他们被人称之为储相,可终究在没有大用之前,也就是储备干部而已!
因此,吴中行赵用贤这两人离京的时候,科道一片缄默,翰林院去送的人却颇多——马自强和申时行许国没有出面,王锡爵却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大梁,带着大批翰林去送,捣鼓出了不小的声势。然而,他当初带着好些翰林去堵张居正家门的举动竟未成功,这也小小降低了一些他的声望。如沈懋学和冯梦祯,便是在给同僚送行之后,眼见众人渐渐散去,有些不以为然地扫了王锡爵一眼。
冯梦祯甚至哂然一笑讥刺道:“今天来人中,有几人是真心为了吴赵两位,又有几人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名望?”
“不用说了,反正我们已经上书告病,到时候眼不见心不烦。”话虽如此,想想两人一个会元,一个状元,如今却什么都不能做,沈懋学还是有些锥心刺骨的不甘心。他顿了一顿,这才开口说道,“明日许学士在家中正式收金宝为弟子,金宝是我未来侄婿,我不能不去,你如何?”
冯梦祯踌躇片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想当初汪世卿送汪仲淹时,对我们俩说的话,再想想此后汪司马告病回乡,汪世卿旗帜鲜明地站在元辅这一边,你就没有觉察出什么?”
“人各有志……汪世卿机敏练达,他做得到的事情,我们做不到。”沈懋学何尝不知道冯梦祯的意思,事实上,他早就隐隐猜到了,此刻便垂下了眼睑,“对于我们来说,清白无瑕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哪里及得上汪世卿不惜毁誉的决心?从前我只觉得他是胆大心细,兼且深谋远虑,可现在才知道,他这行事狠绝,认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比我们这种说是爱惜羽毛,实则畏首畏尾的人却强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嘛!”冯梦祯却比沈懋学看得开,他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随即满不在乎地说道,“回乡著书立说,交游志同道合之人,未必不如在这污浊的朝中沉浮。而且,说一句不好听的,我们如今好歹都是进士,也对得起家族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支持了。再者,在如今这种风口浪尖上立足于朝堂,非得有大毅力不可,我自忖不是这种人。再说,你难道不知道,王荆山也在找机会病退?当然,他会选择更好的时机,把名声推到顶点。”
金宝的拜师宴非常低调,除却许国和汪孚林之外,许之诰和程乃轩凑了个热闹,王篆算是身份最高的宾客,然后是沈懋学和冯梦祯,再加上被拉来观礼的陈炳昌,就再没有什么外人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许国给金宝起的表字,竟然也是维辛。他可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心有灵犀的巧合,等到众人拉着金宝在那说话的时候,他便找到许国问起了此中原委。
“是金宝特意求我的。”许国笑了笑,见汪孚林顿时愣在了那儿,他便不以为意地说,“师长送学生表字,自然要他甘心情愿才好,更何况,我之前想的也有一个辛字,与其到时候两个表字起重了,何妨就用你这个?对外便说是父亲和老师心有灵犀,却也是一段佳话。”
“许学士太纵容他了……”汪孚林实在是大为不好意思。别说许国在翰林院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博学者,多少人想要拜在其门下却不可得,就按照两家的辈分来说,金宝这次也是大大沾光,却还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怎么对得起人家这么长时间的提点教导?
“他虽是少年神童,天赋异禀,但却是这个身份,最容易患得患失,最容易长歪,结果多亏了亲朋长辈一直都看着扶着,这才有现在的学问品行。我哪怕是看在同乡前辈的份上,多提点一下,那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又当了他的老师?”说到这里,许国便若无其事地看向那边正在应付几位长辈的金宝,复又问道,“沈冯二人告病的奏疏已经准了,你打算让金宝也跟随回乡完婚?”
“政见是政见,婚姻是婚姻。”汪孚林见许国似笑非笑,说不定也已经品出了他和汪道昆反目的其中三味,毕竟两家人素来有交情,不比汪道昆和殷正茂,除却同年同乡之外,还有一层多年少见面的隔阂,他就干咳道,“家乡父母都在,再有拙荆操办,我虽无暇分身嘱咐佳儿子妇,可想来婚事总能办得平顺稳妥。”
许国对于汪孚林这老气横秋的说法不觉莞尔。事实上,如今朝中多有人诟病汪孚林和金宝这父子亲缘,甚至有人说汪孚林是看金宝天资卓越便奇货可居,很多话说得极其不堪。反正,这年头看人不顺眼就可以给人乱扣品行低劣的帽子,他对此向来嗤之以鼻。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那他成婚之后,你是将他留在徽州读书,还是令他再上京?”
“还请许学士能够书信多多指点他,京中这几年多事,我打算留他在徽州,也好让他们夫妇替我尽孝。”
“照这么说,三年后的会试,你打算不会让他参加?”
汪孚林见许国问得这么直接,而沈懋学也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他就当着这位好友兼姻亲的面,点点头道:“我当年应试,其实目的纯属功利,只因松明山汪氏自伯父之后再无进士,也就碰运气试一试,谁知道正好走了运。可金宝不同,他经史功底比我更加扎实,制艺做得更比我当年老到。而且他年轻,哪怕等六年也才二十出头,到时候不论二甲还是三甲,只要能通过馆选庶吉士,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对于这番话,不但是大器晚成的许国,就连沈懋学也为之动容。他们全都是翰林院体系的人,深知庶吉士和寻常的进士有怎样的不同。同样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多少人还沉沦下僚,许国却是常常出入御前侍讲,这哪里是区区政绩能够比的?只要金宝能耐得住这六年苦读,那么将来也就能熬得住翰林院多年名为清贵实则清苦的生涯。而在那个体系中,少年神童一抓一大把,更多的是岁月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