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大帅,久仰大名,冒昧约见,实在有些不恭,还请见谅。”
尽管已经听说过汪孚林很年轻,但真正见面,晏继芳还是忍不住暗自惊叹。
像他这样的世袭武官,步入仕途的起步乍一看去会比汪孚林这样从科场起步的进士高很多,毕竟,他一开始就是世袭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官。然而,如果不是家中祖父父亲都有过战功,攒下了一些家业,光是去京师承袭世职,打点上下,那花销就让人很难承担得起。而且,起步高却并不代表升官快,若非倭寇肆虐,他军略武勇也还算出众,又跟着戚继光征战建功,哪有今天?
可大多数文官只要凭着所谓的政绩,一任一任资格熬下来,运气好的话成为尚书阁老,哪怕他们这些武将就算当到顶成为总兵,甚至因军功封爵,道上遇见了却还得避让,有事照样得去求爷爷告奶奶!更何况,汪孚林的年纪优势摆在那儿,三十年之后也才五十出头,只要朝中有靠山,前途无可限量!
而现在只看汪孚林在朝中的两尊靠山,他就已经要表示出相应的善意了——因为他是副总兵,而汪孚林的伯父汪道昆是兵部侍郎,还和兵部尚书谭纶相交莫逆!这都还不算张居正,毕竟传闻有时候是有夸大的。
所以,在最初几句彼此套近乎的寒暄之后,晏继芳就照着昨夜思量时的那番打算,热情地开口说道:“汪巡按此来既然如此保密,想来是有要紧事。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尽力相助。”
对于这样一个看似非常豪爽的回答,汪孚林却知道,这已经是汪道昆兵部侍郎的官职,以及戚良出面接洽,这才造成的两大加成效果。但如果他认为晏继芳真的就会一听他的话便无条件襄助,那就错了。因而,在立时道谢了一声后,他就字斟句酌地起了头。
“晏大帅应当知道,现如今这会儿,两广总督凌制台已经动用几路兵马,进军罗旁山了。此番广东广西总兵亲自上阵,两省兵马都有调动,但就在这节骨眼上,潮州府却有消息报说,有疑似林道乾者出没,而林阿凤也带着不少船只和人手从吕宋扬帆返回,麾下虽大不如从前鼎盛时,却仍是粤闽沿海的大患。”
作为戍守南澳岛,直面粤东闽南的漳潮副总兵,晏继芳可以不知道罗旁山之战究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但对于海盗的那些情报,整个广东乃至于福建境内,他掌握在手中的信息至少排在前三甲。察觉到汪孚林竟然是为了海盗而来,他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就干笑道:“汪巡按说得不错,这些海盗来去如风,骚扰沿海,但要说他们是趁着凌制台分心不得之际趁机作乱,那却也未必。从嘉靖末年到如今,这些海盗那可是都被打怕了!”
汪孚林并不怀疑晏继芳此时说的话,从嘉靖末年到隆万之交,可以说整个大明国力渐渐恢复,甚至进入了少有的上升期,军事上也因为先后出现了好几位名将,因此保持着对蒙古、对女真、对倭寇以及海盗三方面的强大威慑力。否则,又怎么会有邱四海之辈偷偷带着礼物想要和海道副使周丛文搭上线,然后争取投降之后换个荣华富贵?
所以,他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嘴里却说道:“晏大帅所言不差,正是因为当年戚大帅俞大帅等扫荡沿海,晏大帅这样的宿将又精于用兵,勤于戍守,方才有如今海盗闻风丧胆的局面。然则朝廷因为屡屡拒绝招抚,如今这些海盗亡命海上,化整为零,就如同小鱼小虾那样,从渔民手中那些洞眼太大的渔网中偷偷钻了过去,比从前更加防不胜防。”
这是要招抚?
晏继芳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刚想要接话茬,汪孚林就主动说了出来:“我之前在广州时,就因缘巧合,俘获了几个带着重金想贿赂官府求招抚的海盗党羽。但是,此等滑胥之辈肆虐沿海多年,杀伤官军,祸害平民,从前也有屡降屡叛之举,实在是不值得信赖!”
这是说不能相信这些海盗,不能招抚?
“但若是绝其希望,彼等很可能破罐子破摔,一次反扑就可能造成防守虚弱的地方遭到重挫。毕竟,以戚大帅俞大帅当年的赫赫功绩,也曾有过马失前蹄,让这些贼寇得逞的时候,更不要说如今。”
这到底是招抚,还是不能招抚?
晏继芳和文官打交道的次数很不少,可汪孚林这样年纪轻轻刚入仕不久的官员,竟然也喜欢一会儿来一个转折,他不免有些头疼。可这还没完,接下来汪孚林说出来的几句话,却让他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而且,南澳岛此处,历来除了是海盗倭寇很中意的地方,也是那些私商交易的圣地。据我所知,岛上各处适合停船的大小港湾,足有几十处。整个岛上,除却总兵府所在的镇城之外,不少地方驻守的官兵寥寥,据说就在不久之前,也才有几条暹罗来船在此停靠过。”
汪孚林怎么知道的?那两条暹罗船来时乃是傍晚,趁夜交易过后就立刻开走了!
看到晏继芳那原本笑呵呵的脸上一下子变得阴沉了下来,汪孚林当然知道对方是怎么猜测的,当即笑了笑说:“唐宋元时,未尝听说过有本朝那么森严的海禁,那时候泉州、广州、宁波等地,全都是闻名天下的大港,无论东洋的日本朝鲜,还是南洋诸国,海贸往来全都最是兴盛,到了我朝一时严禁,就如同我刚刚打比方的拿渔网封堵,总免不了会有很多漏网之鱼。所谓漳州月港这一口通商,不过是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实话实说,我却是不赞同的,堵不如疏,而疏却不能只开一口。而且,南澳岛孤悬海外,军将实在是辛苦。”
这么说,汪孚林也许是知道他放纵暹罗船来南澳岛上交易,以此弥补军饷以及粮草不足,所以不准备揪住这一点不放?
晏继芳只觉得今天心情是大起大落,一惊一乍,此刻明白汪孚林应该不是要揭短抓把柄,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当即半真半假地说道:“贤侄不愧是三甲传胪的少年英杰,我这一把年纪跟不上你说话的节奏喽。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我还是那句话,若在能力之内,绝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