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县和濠镜在广州城西南,而汪孚林此次要前往的新安,却在广州府东南,东莞县再往南百里之处。这里原本是东莞守御千户所,直到万历元年方才分东莞县,将其一部分和东莞守御千户所一道分置新安县,使得广州府下辖多了一个县令。
城中至今十之八九都是军户,县令从万历元年上任,至今已经在任三年,绝对是老资格了。若是单单从地图上来看,如今的新安县就管辖着日后的深圳和香港,可放在现如今这里却是广州府最偏远的地方,没有之一。
毕竟,香山的富庶是靠着濠镜,可新安却不同,日后的香港也好,深圳也好,现在全都是小渔村!
吕光午和郑明先思忖横竖没什么事,派人回租住的客栈报了个信,也跟着汪孚林走了这一趟。吕光午不是第一次来,进了低矮的新安县城,倒也丝毫不以为奇,而郑明先从繁华处处不逊江南的广州城突然来到这地方,他就不免觉得落差很大了,进城之后,他就低声叹道:“也难怪广东之地走私海盗猖獗,眼看他人遍身绫罗绸缎,自己却屋无片瓦,衣不蔽体,哪里能不生出别样心思来?”
“所以说,我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身为一县主官,足额征税只是小道,而词讼公平,也不过中等,相反,修路筑桥,让某些偏远之地的人也能享受到便利,能够更快地与外界互通有无,乃至于劝农耕,兴工商,带动本县子民脱贫致富,那才是真正的政绩……”汪孚林不知不觉把后世的领导干部发展经济唯上论拿出来略提了提,当然,他也只是点到即止。
面对这种奇说怪谈,哪怕是深受何心隐熏陶,能够接受很多新奇思想的吕光午,也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郑明先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咀嚼着这话,他们不得不承认,按照这个标准,哪怕是本朝最出名的海瑞海青天,那也还做得不够!
而徐秀才就更加咂舌了,要不是接下来汪孚林开始笑着对另两人掰着手指头算路修好了之后,某些山中特产运出来能卖的好价钱,他只怕要认为对方不是什么商家子弟,而是朝廷命官。随着他发现汪孚林非常精通商家门道,甚至还真的在新安县城中敲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生意,他那点怀疑就无影无踪了。当然,对于汪孚林缘何对那桩命案感兴趣,他也接受了汪孚林的解释,纯当这位是有意涉足濠镜贸易的商家子弟是生怕海盗再次猖獗。
毕竟从前曾一本林道乾林阿凤等人可是曾经把整个广东沿海闹了个天翻地覆!
刚刚在路上,汪孚林听徐秀才说了那桩让人传得沸沸扬扬的新安渔民被杀案。徐秀才岳家就在新安县城外一处村子,他的媳妇既然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他不敢奢求人回来,却还免不了偶尔偷偷去探望。这次探视过后回程途中,他正好遇到某个渔村里头的几个村民把两具尸体抬去新安县衙,而苦主是一个还不满九岁的孩子,他一问之后才得知孩子是死里逃生在海中抱着一块木板方才上了岸的,而那艘出海的渔船上,四人之中死了两个,分别是其伯父和父亲,小孩子和另两人则被推了下海。此后两日,两具飘回岸边的尸体恰是其伯父和父亲。
而据孩子所说,出海的渔船是从海里救了三人上来,可这三人缓过神来便立时行凶,为首的人一头卷曲的黑发,褐色的眼珠,像是妖怪。
因为毕竟是涉及到两人死亡,两人失踪的大案,新安县衙不得不受理,却对孩子的证词不屑一顾,据说是开堂之后,那位在任已经三年的唐县令就惊堂木一拍,直截了当地归咎于海盗杀人——至于是什么海盗……那还用说吗?广东境内,除却林道乾林凤之类的巨盗,小海盗也多了去了,如林道乾也只是传闻内讧又或者大炮炸膛死了而已。不过唐县令已经算是肯担责任了,若是换成别的县令,人命案是要影响考评的,直接把这推到海浪翻船都有可能。
而尚未成年的那孩子如何抚养的问题,唐县令却也做了一回好人,出面向城中两家富户说项,让他们捐助了总共二十两,算是烧埋钱和抚养费,把孩子交给了那个渔村中过来告状的长者带回抚养。
这天在城中客栈投宿之后,汪孚林就对徐秀才说道:“新安这桩海盗杀人案实在是让人在意。要真是倘若是林道乾这样的巨盗卷土重来,别说濠镜,就连广州城也要人人自危。那个渔村你可认识?我想去看看,就算问不出什么,也可以大快朵颐吃一顿最新鲜的海鲜。”
“我倒是问过,出城不远就是海,到时候问问路就行了。公子真的要去?那渔村应该破败得很。”
“只要有好吃的祭一下五脏庙就行。”
徐秀才一路上已经发觉,除却汪孚林和吕光午以及陈阿田,其他人的粤语说得都不怎么样,磕磕绊绊,而且听口音,这一家要雇请自己的商人很可能是从东南迁过来的。而且,汪孚林确实对吃这个字相当讲究,哪怕在路上随便应付一顿饭的时候,也会有随从去马车里取出食盒,里头除却各式干果,还有不易变质的卤味又或者腌腊。而那马车中女扮男装的三位很少出来,所以,听汪孚林说如果没有收获就纯当饱饱口福,他竟是当了真。
在城中客栈宿了一夜之后,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单独嘱咐了小北几句,便让她和碧竹秀珠几人留在客栈,自己一行人则出城前往那两个被杀渔民所在的滨海小渔村。
如果说新安县城里只是破败,那么出城到了那小渔村时,入目那海天一线的美景,着实抵不过那破败的村落让人心情沉重,尤其是对第一次来的,从前曾经有过苦日子的几个人而言,那更是一下子想到了从前。须知自古以来,两广被称之为岭南烟瘴之地,但广东却因为毗邻沿海,唐宋之后便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尤其是广州府附近的大片地方,更是商业繁荣,人丁兴旺,故而有富甲天南之称。可就在距离广州城不到三百里的地方,却是另一番景象。
简易到不能称之为房子,只能称之为窝棚的遮蔽之所,破破烂烂挂在各种木叉和枝桠上的渔网,海边停靠了可怜巴巴两三条斑驳老旧的渔船,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中,男的大多数都精赤上身,赤脚走路,只穿一条短裤,女人也不过短衣,甚至好些人衣不蔽体,此时不少人都趁还未涨潮,忙着在沙滩上捡拾着东西。
大约是很少有外人到这里来的关系,汪孚林这一行人的到来,自然引来了好些警惕的目光。哪怕他们的衣着看上去颇为朴素,但不是骑马就是骑骡子,显然有点钱。很快,便有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草鞋的老者迎上前来,恭敬中带着一丝谄媚:“几位客人可是特意来尝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