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霁离京之前,这些武僧会乔装成百姓,蛰伏在京师四处,特别是沈府周围。
留下来的这些细作,会通过甘露寺的游方僧,将消息秘送蓟州军营,京城中的一切,他都要做到了如指掌。
一方面,他们可以守护沈书云的安危,危难关头保全沈家性命,另一方面也暗中监视京中的动向,只蛰伏,不启用,待战时,见奇效。
既然她说她心里有他,他要看看有他到什么程度。
他相信沈书云不至于有什么旁的人,值得她芳心暗许。但他也知道乱世中,一个女人的美貌会成为怎样的风险。
倘若有人要对她图谋不轨,他可以护她周全。但倘若她中途毁约,生出了嫁人之心……
倘若她中途毁约……
朱霁觉得刚刚放下的烦闷又增长起来。
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沈书云所谓的“心中有他”,不过是心存感恩的好感,远远达不到为他守身如玉,望穿秋水的程度。
烦。
夙兴夜寐,朱霁俯下身子,快马疾驰,让脸颊两侧呼啸的寒风将自己麻木,才能不去想这些让他心乱如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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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云这边,却没有功夫再去考虑朱霁。
实际上,朱霁的出逃,对沈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本来由沈家看管的质子,却在蓟州起义之前出逃,新帝理所应当会迁怒于沈家。使得朝廷白白少了一张好用的底牌。
然而等到一日后朱霁出奔的消息传遍京师,新帝朱霈震怒到摔杯的程度,命王瑾去惟独朱霁的行踪时,得到的答案却是,朱霁是从洪承恩的府邸做客时消失的。
洪承恩自然百口莫辩,在朝堂上指着王瑾大骂这是莫须有的罪名,血口喷人。
然而洪承恩自爱子去世之后,疏于整饬府上的下人,已经被王瑾安排了内应,一口咬定朱霁出奔前,曾经给洪承恩府上递过拜帖。
“圣上,安王世子出逃应当是有洪府内应,臣请求对此事进行一番彻查。区区沈家已经是京城的破落户,怎么敢放走堂堂安王世子,这其中必有蹊跷!”
而洪承恩也并非等闲之辈,私下里已经搜罗了一些王瑾与朱霁关系暧昧的证据,虽然只是一些不足以致命的蛛丝马迹,但也让朱霈对王瑾的信任生出罅隙。
“内监王瑾,你血口喷人!我洪某对圣上忠心耿耿,与那乱臣之后向来是割席相待,若说是过从甚密,也是你心怀不轨,我早已经参过秘奏,将你鬼鬼祟祟的言行禀明圣上,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贼喊捉贼!”
洪承恩是丞相,王瑾是内监,两个人都是朱霈的亲信。
宠臣不和,本来是帝王玩弄权术的最佳结果,但朱霈却头一次觉得为难。
他此时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蓟州似乎已经有了谋逆的迹象。
此时此刻,朱霈才发现,自己在满朝文武中,并没有一两个值得深深信赖和倚重的权臣。
先帝在世时,荣恩公位列三公之首,权倾朝野,但也确实对先帝忠心不二。如今他放眼看去,杵在朝堂上的这所谓的文武两班,竟然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
看到一直信赖的肱股之臣,在这个时候,互泼脏水,吵得不可开交,朱霈只觉得头脑剧痛,命人将洪承恩和王瑾各自领了十个庭杖,才稍微平复了神情。
至于沈家的过错,新帝虽然震怒,但却也明白,仅仅是沈崇一个六品礼部侍郎,是无论如何没有胆量去勾结安王,掩护世子出逃的。因此也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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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王瑾和洪承恩都在各自的府邸养伤的次日,朱霈便在太和殿颤颤巍巍地拿到了令他震惊的密报。
蓟州,真的反了!
密报是书写在绢上,自朱霈的指尖滑落于太和殿黑色荧光的大理石地面上,朱霈回首,看到先帝,也就是他的皇祖父手书的“泰和永续”四个大字,觉得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这时候才陡然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
孤家寡人。
原来这四个字意味着这样凶险的命运。
不久之前,就是在太和殿,在这块匾额之下,朱霈被朱霁风光霁月的表面蒙蔽大意,以为手足之情远远大于权力之争,如今看来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帝王之家,谈何情谊?所谓极权,不就是要六亲不认吗?
朱霈是一个多疑又温厚的人,因为多疑,他废黜了一般先帝时信任的老臣与忠臣,提拔了亲近自己的洪承恩与李泰齐,并且任由宦官干政,与文臣相互挟制。
因为温厚,他始终没有正视安王在蓟州的威胁。因为他觉得自家父兄,总是强过外人。
何况,在他的印象中,辞世的父亲、先太子朱枋与四叔手足情深,怎么可能不忠于自己?
在逼着安王世子进京做人质之前,他的确听信了李泰齐和洪承恩的话,曾经有过削藩的决定。但是在他见到朱霁的那一刻,便都放弃了。
那样一个风光霁月、温润如玉的堂弟,怎么可能是乱臣贼子呢?他分明举手投足间,都恪守礼教,不肯半点僭越,即便是下榻荣恩公府这样没落的世家的后院,也并无一点怨言。
然而,现在那风光霁月、谦谦君子的堂弟,还有儿时印象中器宇轩昂、英武坦荡的叔父,已经率领了十万精兵南下,发誓要夺走他的江山,若是成功,自然也不会想留下他的性命。
无情最是帝王家。
朱霈垂首坐在了殿前的石阶上,再抬头,眼中曾经的厚道温和不见了踪影。
既然是你死我活,那便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心存忌惮。
唯有称为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才能活着坐在这张交椅上。
那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