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她没说错。没肝没肺的傻姑娘,睡得都香。
第二天一早起床,吃完斋饭,三姐弟跟着去火葬场。
堂哥手捧遗像,许宁拿着把黑伞。
堂姐已经出嫁,按照农村的规矩,可以作为外人对待。许婧跟许多尚在自家,按道理说,是要有点儿其他安排的。但是舅爷爷没开口,姐妹俩就没有硬凑上头。
比起昨天的漠然,去火葬场的路上,许多心中添了一份空落落的感受。套用《红楼梦》上的一句话就是:白茫茫一片雪,落的真干净。
当然,这个季节没有雪,有的是柳絮纷飞。江南多植柳,进了四月,满城风絮。叫人无端的想起那位南朝才女谢道韫所言的,“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诗。
一路上有人点着炮仗,似乎是开路的意思。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人无端受惊。许多却觉得整个人是木木的,有种置身事外的空荡荡。
她没有流泪。她留给奶奶那份眼泪,昨天晚上也已经流干了。
许家姐妹从火葬场回来后就坐车返程了。许爸许妈给客人们的解释是,孩子明天一早就得去学校。许宁因为是男丁,必须得参加第二天的出殡仪式,所以得请一天假。
正在说的时候,舅爷爷忽然开了口,面色不豫地挥挥手,指指许宁道:“走吧走吧,不稀罕这会儿表现。”
许爸的脸上有点儿僵。自己舅舅这话说的太重了,只差拿手指着他的儿女们骂不孝。
他心中说不出的愤怒。
他妈怎么待他三个孩子的,外人不清楚底细,他舅舅还不知道吗?就连外婆,临过世之前都戳着他妈骂:“你这么没儿女心,看你将来怎么办哟。”
李琴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她对婆婆的怨怼不是无的放矢。三个孩子,哪怕是他妈帮着搭把手也是好的啊。他家的孩子为什么丁点儿大,家里地上的活都会干了?人家有奶奶烧饭吃,他家的孩子人没灶台高,就只能自己胡乱煮饭了。
旁的不说,他妈一个月近千把块钱的抚恤金。身在农村,柴米油,都是两个儿子定时定量给的,不少半点儿供奉。她孤家寡人一个,能有多少开销。现在临了人走了,统共只留下六千块钱,堪堪够一个棺材板。
他不是指望着亲妈自己掏棺材本,但他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来,他妈可没贴他,贴他家孩子一分钱。那些钱去哪儿了?能进他妈房间的人,从来就没有他家人的份儿。
这个时候,嫌弃他家小孩没孝心了?
许爸平生第一次怼上了自己的亲舅舅。这个舅舅,在他漫长的青少年时代,隐隐代替了父亲的存在。
许爸转过头,吩咐许宁:“去吧,跟你姐姐们一块回去。你们三个,路上小心点儿。”
舅爷爷气得脸色铁青。许爸却不给他发作的机会,直接去大门口招呼客人。舅爷爷顾忌着这是姐姐的丧事,不好当众撕破脸,只能恨恨地咽下这口气。
现在,爸爸也练出了气势。
回城的路上,许多突然想到了一件旧事。
上辈子,奶奶的户口是落在他们家的,因为宅基地连在一块儿。
当时他们家已经搬去县城,许爸将户籍注销的事情交给了大伯处理。
结果等到许多要去外地读大学,许爸回港镇帮她迁户口时,才偶然发现,自己母亲的户籍居然一直还在。民政部门的人更是笑得暧昧,怎么不在,每年还有人来领抚恤金呢。
许爸当时吓得不轻。户籍还在他家名下,人都走了两年多了,抚恤金也白白发了两年。这要是被追究起责任来,他首当其冲啊。
这事,也导致了许爸跟自己兄长的进一步决裂。
这么坑自己的亲弟弟,大伯也是真够绝的。
许多想了下,还是打电话提醒了父亲一句。这辈子,父亲工作更加繁忙,想必不出意料,注销户口的事情,还是由大伯出面。
许爸还有点儿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二女儿会郑重其事地提起这么件事。
许多轻轻地说了句:“奶奶有抚恤金,财帛动人心。”
许爸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想到了自己母亲过后,几乎跟雪洞一样的房间,心里头哪里没数。
母亲过世前两年,脑子已经没那么清醒了,一直念叨有人偷她的钱。人人都笑她是老糊涂了,其实她恐怕是有苦难言。
幼年失孤的两兄弟,按道理来说,应该彼此扶持,感情深厚。一步步走成这样,许爸忍不住感慨万千。
这天晚上,时隔数月,许爸再次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详谈了一次。
他向妻子道歉,结婚早年,他没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让她受了诸多委屈,是他的不是。当初他母亲很多做法都是错的,他没站出来跟母亲据理力争,替她出头,全是他的过错。
许妈一开始怔愣,后面开始眼眶发红,到最后索性嚎啕大哭起来。那么多年的委屈,她翻出来说,就成了电影里头的祥林嫂,人人都劝她,都过去了,何必揪着不放。可她的委屈,她的伤痛,又有谁为她说过一句公道话。
她一边哭一边叙说着自己的委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们可曾有一个人帮我把手啊。
后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不住地抽噎落泪。
这么多年来,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一个承认嘛。承认她多年来捱的辛苦,受的委屈。
许爸苦笑,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安慰她:“我不也不会嚒。我爸爸走的早,哪个教我怎么撑起门户了。我舅舅啊,只会教我,要听我妈的话,别惹她生气。我现在晓得错了,这么多年来,我错了很多。现在,我想改。孩子们都大了,我们再不改,真的要离心离德了。”
许妈哭的声噎气短,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两口子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直到天边发白,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
许爸招呼妻子再睡一会儿,他先去张罗出殡的事。
走出房门的时候,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但愿讲开了之后,妻子真能洗心革面。现在,就连年纪最小的许宁,也不耐烦面对他的母亲了。
他真不想,一家人走到最后,冷冷清清的。彼此见面连话都是寒暄客套,活像在做客。
许宁礼拜天晚上没有自己一个人回家。许多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家啊。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小心谨慎点儿的好。
第二天一早,陈曦过来接许多上学,看到许宁也没惊讶。
他没有跟往常一样,对许宁彬彬有礼,而是直接自然地伸手攘了攘他的脑袋,轻声道:“辛苦了,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