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制作原料和毒性的不同, 这些毒物也有不同的名字,但它们都有一个统称, ”燕七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凉,“毒品。”
“毒品,”燕子恪再博学,对这种东西也毫无所知,于是看向燕七, “安安与我细讲讲。”
“毒品可以使人形成瘾癖, 控制人的精神, 可以使人抑制或兴奋, 甚至产生幻觉, 并且一旦沾染,就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强烈的依赖,这种依赖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它会促使人不顾一切地继续使用,为此哪怕做出杀父弑母违逆天理的事都再所不惜,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治愈或克服毒品,可以说,一旦沾染毒品,人就会变成魔鬼。”燕七看着燕子恪,“罂粟只是其中某几种的制作原料之一而已,单纯地在斋饭内放少量罂粟壳,长时间食用才会上瘾,而成品毒品,一次就可以让人欲罢不能,如果泛滥使用,毁灭性比战争更甚。”
燕子恪一瞬不瞬地望着燕七,半晌站起身来,负了手轻轻踱起步子,“有人正在利用毒品操控官眷,一旦用毒成瘾,那必是要财舍财、有令必行。官眷,多为官家内宅掌理中馈主母,嫁妆金银,铺子田庄,只这些财物便不会少,兼之又掌管宅中内账,真若到了那个份儿上,大着胆子掏空家中银钱也不是不可能。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内宅以主母掌理为主,也是男人最后的退步之地,重要之事、重要之物,大多都留存于内宅,幕后操控之人若想要打探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不必安插眼线,只这些受操控的内宅女眷便能一手替他办到。只怕除了幕后那人外,无人能想到这世上会有这样一种可以将人操控到如此地步的毒物,因而这样的手段一旦铺展开来,必是超乎想象,防不胜防。安安,”说着正踱至燕七面前,低下头来望住她,“毒品这样的东西,你从何得知?幕后之人,你可识得?”
燕七仰起脸来对上燕子恪深且沉的目光,道:“我曾和这样的东西,打过半世的交道。”
琉璃灯罩里的灯芯轻轻地晃了一晃,房间里忽然静得落针可闻,水仙歪着头在架子上似睡非睡,湖水微动,隔着水雾迷离的玻璃窗,隐隐传来画舫发出的吱呀吱呀的轻微木头声响。
燕子恪偏了偏身,将脸遮进灯影里,清沉舒淡的声音波澜不惊:“那么幕后之人应是涂弥无疑了。”
安安曾与毒品打过半世交道。
传闻涂弥有宿慧。
涂弥与安安曾是师兄妹。
涂弥逼安安离京。
涂弥其人,若真有前世,不是匪首,便是枭雄。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燕子恪问。
这个“以前”当然不会是指这一世。
“说来很讽刺,”燕七脸上淡淡,“他曾经和我一起跟着我们的师父受当地官府所邀,协助缉拿走私毒品入境的罪犯,也曾经和每一个身怀正义的人一样对毒品深恶痛绝,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忍受不了这日复日年复年、枯燥乏味的护山守林生活,摇身一变,成了活跃在边境地带最大的毒枭,他不仅制毒,贩毒,杀人,走私,洗钱,他自己,也吸毒。”
缉毒者成了吸毒者,比任何人都明白毒品危害的人自己却吸上了毒,再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具讽刺意味了。
而对于云飞鸟来说,最讽刺的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曾亲密依偎、并肩生死的最亲爱的人,转眼就成了水火不能相容的敌手,她曾有多相信他,她就在他手上死得有多惨。
燕子恪从灯影里走出,在燕七的身旁坐了下来,“以那几家出事的官眷所表现出的症状来看,吸或食用过毒品的可能十之有九,而涂弥制毒亦基本可以确定。剩下的事交给我,安安,无需挂忧。”
这一次燕七却未应他,转过头来将他望住:“毒品这样的东西,莫说闻所未闻的当朝人,便是在很多人都清楚毒品危害的那一世,仍有人不肯尽信,亦或出于好奇而涉毒,这后果不可逆转,一沾毒品毁终生。大伯,在那一世从事禁毒的官府人员数以万计,可仍旧无法切断毒品进入百姓生活的途径,更有许多人被动吸毒,很可能旁人递给你的一杯水一块糕里就含有毒品,防不胜防。”
燕子恪也转过头来望着燕七,眸光微动,半晌笑了一笑:“莫担心,安安,我会小心。”
“……那你答应我,绝对不会因为好奇而去尝试。”燕七道。
“我答应你。”燕子恪道。
“好吧,姑且信你一会儿。”燕七道。
燕子恪歪着头,目光落在燕七手边的茶盅上,良久方轻声道:“安安。”
“嗯。”燕七应他。
“‘那一世’,你是谁?”燕子恪目光轻滑,由茶盅挑上燕七的面颊。
“那一世啊,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燕七伸直双腿,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亲爹亲娘就把我遗弃在了山林的边缘,我师父那天正好才刚从山外买粮食回来,就把我给捡了,后来想着怎么也得给我取个名字啊,想了半天不知道要取什么名字好,师父一抬头,正看见一群鸟儿掠过白云,于是我就叫做云飞鸟了。”
“云飞鸟何其有幸。”燕子恪道。
“谁说不是呢。”燕七道。
“然而尊师亦为幸甚。”
“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后来呢?”燕子恪问。
“后来啊,故事很长很长,真的要听吗?”
“今夜也很长。”
“后来我就跟着师父住在山林里了,那边的山很多也很高,就和咱们京都北边的十万大山一样,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树,有特别大的湖,有常见的和少见的、泛滥的和珍稀的各种大小动物,师父的祖祖辈辈都是守林人,据说能追溯到西周的时候,那时他的祖上还曾做过官,就是掌管山泽林囿的那种官,叫啥来着?”
“虞人,又称山虞。”
“山虞,怪不得附近的山民和村民叫他大山或是山子、山神,原来是根据这个来的。”
“山虞之职,乃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辨其时禁,凡采扑田猎,必以其时。”
“听说师父的先祖也是箭法大家,不仅射术好,还会制箭,这手技术一代代传下来,后来时世变迁,没了官做,又逢乱世,师父的祖上就躲进深山老林以猎为生,再后来世道安定,师父的祖辈被聘了做看山守林人,主要的职责是防止一些人偷伐偷猎,保护珍稀的动物和植物,直到我师父这一代。”
“出现了毒品?”
“嗯,我们所居的山林,正位于两国边境,对门的国家治理混乱,自然环境又适宜种植制造毒品的原材料,于是就产生了无数的毒贩子,为了金钱不惜一切地制毒贩毒,想尽办法偷越国境,将毒品贩卖到这边来。”
“山与林正可成为毒贩的掩护。”
“是啊,所以从这里越境的毒贩多如过江之鲫,而禁毒的官府人员与之相比就显得太少太少了,毕竟禁毒的危险性比抓普通犯人要高得多。正因为禁毒人员稀缺,当地官府便想聘请当地人加入,一来当地人对地势更熟悉,二来也方便隐藏身份暗中观察。不过敢于拿命涉险的人还是太少,我师父也是几经考虑后才肯答应的,毕竟那时候他还要养我,如果他死了,我不知要沦落到什么下场。”
“他又是为何肯答应的呢?”
“有个当地村民就因为给缉毒警察……缉毒衙役指了指毒贩逃走的方向,后来整个村的人都被毒贩做为报复疯狂屠杀了,”燕七语声淡凉,眸底却是一片无尽的黑,“那个村子的村民对师父和我很好,每次师父带着我去村中玩耍,都会有村民给我塞鸡蛋、塞水果、塞糖。”
燕子恪没有说话,只是动用几根修长的手指静静地给自己和燕七的盅子里倒上热茶。
“后来师父就成为了官府的编外缉毒人员,比起正规的缉毒人员来说,师父反而有更多的优势,因为他的祖祖辈辈都是生活在那片大山和深林里,不论是官差还是毒贩,对于那片地区都远不及他更熟悉,凭借着这样的优势,师父才得以自如地同毒贩周旋。并且因为有一手好箭法,还可以悄无声息地干掉某个毒贩而不会将附近的毒贩同伙打草惊蛇,这也是之所以在火铳遍地的时代官府还要请师父这个只会用箭的人加入缉毒行列的原因之一。”
“火铳?”燕子恪问,这个神奇的时代并没有火铳这种东西。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燕七端了茶润喉,“后来缉毒这件事就成了师父的终身事业,也成了我的终身事业。”